脚步纷乱,有人来了,程绍孔转头一看,更是吃惊,来的居然是堡中富商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翟堂、田生义等七人。张家口八大家除了黄家的当家人黄云发此时并不在张家口,在山西老家之外,其他的人全到了。尤其梁嘉宾病病殃殃,老迈不堪,自从儿子在关外出事之后就很少露面,想不到今日竟然也拄着拐杖来了。
“你们怎么来了?”程绍孔问。
“太子殿下召见……”为首的范永斗回答。
“啊~~”程绍孔脑子嗡的一声,心想我大明祖制,商人是贱籍,太子为什么要见这些贱商?难道真是为走私之事而来的吗?
是的,一定是的,不然太子不会接管张家口的防务,并同时围住了来远堡!一旦走私之事爆发,自己这个分巡道岂不是大祸临头?一时脸孔发白,心惊肉跳,不知不觉,额头就已经渗出了冷汗,连范永斗、王登库等人和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听到,直到范永斗提高声音,再叫了他一声巡道大人,他才如梦初醒。
“巡道大人,你这是怎么了?”范永斗心中的惊疑一点都不比程绍孔少,所谓做贼心虚,这些年他范家都往辽东贩卖了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些许的风吹草动都会令他心惊胆战,更不用此时在来远堡里,还有他范家的商队,一旦太子检查来远堡,他范家就大祸至亦。
不过毕竟是在商海里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奸商,范永斗心中虽然惶恐,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七人之中,倒数他最是冷静。
程绍孔望着范永斗的老脸,心中忽然泛起无比的恨意,初到张家口时,他还想要做一个清廉的好官,就是这范永斗屡次三番的送他银子,腐蚀了他心志,令他堕落到了今日的地步!
“哼!”
程绍孔狠狠瞪了范永斗一眼,哼一声,转开头,再不看范永斗。
范永斗何等聪明的人,他立刻意识到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当全身甲胄的武襄左卫出现在他家府门前,“请”到他衙门叙话时,他就感到大事不妙,但武襄左卫长枪在前,他不敢不从,想着“互市”是朝廷的国策,这些年范家虽然游走在法律边缘,有些黑暗恶迹,但也为朝廷的互市政策做出了不少的贡献,换回了大批的军马。再者,朝中风平浪静,一点都没有要整治张家口的风声。听说太子在河南剿匪,虽然取得大胜,但赈济灾民需要大趣÷阁粮食和银子,太子此次来,说不定是借银子呢。
自我安慰中,范永斗来到巡道衙门,现在见到程绍孔面无死灰的表情,他心中的侥幸荡然无存。
想到此,范永斗老眼一花,双腿发软,颤巍巍地就要往下倒。
“老掌柜~~”
站在他身边王登库眼明手快,一把就扶住了他,其他靳良玉、王大宇、翟堂、田生义都是关心的围上来,唯独梁嘉宾是鼻孔朝天,对范永斗看也不看。
范永斗恍惚了一阵,又咬牙站起,心想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不能自己把自己吓死!我是这些人的主心骨,如果我慌了,乱了,那事情就再无转圜的机会。退一步讲,就算太子查到了来远堡的禁品,只要一口咬定,只此一次,哪怕被投进刑部大牢里,也未必就会死!这些年来,我给当官的送了那么多银子,就不信他们能坐视我不管!
这么一想,心情稍微安定了一些。
王登库他们都不是傻子,范永斗惊恐、差点晕过去的样子,加剧了他们本就惶恐不安的心情,他们围住范永斗,悄声打听,想要知道范老掌柜究竟发现了什么?但范永斗什么也不说,只是脸色铁青的望着程绍孔。众人又想从程大人那里探听一点消息,但程绍孔远远地避在院子的另一角,根本不理他们。这一来,众人心里更没底了,简直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惶恐之中,年纪最轻的王大宇忽然脸色一变:“你们听,这什么声音?”
王登库、靳良玉他们都竖耳凝听,很快,他们就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大动静--密集的脚步声和车轮声在街道上响起,隐隐还能听见呼喊哭泣之声,非常纷乱,此起彼伏,就好像是堡子里忽然出了什么大事件,从南到北,所有人都被赶到街上来了。
张家口不大,能住在堡子里的非富即贵,只他们八家晋商商号的家人和伙计,就占了堡里的一半人口,外面这么大的骚动,牵动着他们每个人的心。
“军爷,外面出什么事了?”王登库拱手,惊慌但又恭谨的向他们旁边的武襄左卫询问。
但武襄左卫理都不理他。
这一来,晋商们都慌了,人人都有大祸临头的感觉,胆子最小的田生义都快要哭了。
“老掌柜,”王登库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凑近范永斗,压低声音,哀求道:“事到如今,你老就别藏着掖着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发现了什么,你就和大伙说说说吧。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明白不是?”
晋商八大家中,他们两家的生意最大,同时关系也最好,王登库颇有自知之明,知道不论财力还是手腕,他都比不上老狐狸范永斗,因此甘当老二,一切都唯范永斗马首是瞻,而范永斗投桃报李,对王家的生意颇有扶持,因此,晋商八大家之中,只他们两家的生意就占了三成以上。
听王登库发问,其他人都围了过来,连梁嘉宾都没有例外。
范永斗老脸惨白,慢慢睁开眯缝的眼,目光环视身边的众人。比起刚才,他已经镇定了许多,或者说,他已经豁出去了,进退都是死,倒不如拼一把,于是冷冷说道:“想知道是吧?那我就告诉你,如果我猜的不错,此时此刻,咱们的商号,都已经被查封了,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也都被抓了,刚才的骚动,就是此种声音!”
“啊,为什么?”
虽然已经有所预感,但面对残酷的结果,王登库他们还是有点哗然。
“肃静!”
一声大喝从前堂台阶上传来,一名武襄左卫百总站在台阶上,手握刀柄,冲他们怒目而视。
无人敢说话。
晋商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忽然被召到衙门,失去自由,商号又被查抄,岂不是末日来临?
等那名武襄左卫的百总转回大堂,王登库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绝望,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他们被带到了这里,而他们的商号却已经被查封了,至于原因嘛,他们心中也已经猜出了一个七七八八。
“完了……”田生义一咧嘴,几乎要哭出来:“我就知道不会有好下场……”
“嚎什么嚎?”
范永斗打算他的话,狠狠地瞪了过去:“你想死就算了,不要带上我们!!”
他是晋商领袖,颇有威严,被他一吼,田生义硬生生地忍住了苦声。
范永斗目光环视身边的众人,鼓舞道:“诸位,这些年来我们风餐露宿,奔波于关外关内,冒着生命危险为大明换回了无数的战马,边疆有事,我们也是捐粮捐物,我们没有对不起朝廷的地方。就算太子是君,咱们是臣,也不能如此对待咱们!更何况大明律法森严,陛下和朝臣也不会容许的!只要咱们咬紧牙关,团结一致,就能渡过眼前的难关,但如果胆小怕事,经不起拷问,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将过去的老底掀出来,不但咱们要死,咱们的家人一个也活不了,老夫的意思,你们明白吗?”
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相互都知道对方做过什么事情,范永斗的话虽然说的隐晦,但众人却都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纷纷点头,连梁嘉宾也不例外。
范永斗又把王登库叫到一边,小声叮嘱。
“啊,这怎么可以?”王登库听罢脸色大变,蹬蹬退了两步,几乎站不稳。
“丢车保帅,壮士断腕,必须如此。”范永斗扶住他,咬牙切齿。
“可那不是车,是我的儿子啊……”王登库哭了出来。
“你的是儿子,我的难道不是儿子吗?”范永斗眼眶红了,声音也激动:“但唯有舍了他们,才有可能保全其他的家人,不然不但他们,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人,儿子,婆娘,孙子,一个也活不了!”
范家和王家在来远堡的商队,原本计划明日一早就出关,两人的儿子作为少掌柜,都在来远堡坐镇,但太子的京营兵忽然出现,将他们连同商队都堵在了来远堡里,这种情况下,他们被太子查缉已经是不可避免,所以范永斗决定同他们切割,将所有的错事坏事都推到他们两人的头上,如此才有可能保全其他人。
王登库哀嚎了两声,最后只能点头。
这是最后的办法,他不能不同意。
鼓起了晋商们的士气、又和王登库商议完毕之后,花白胡须的范永斗走向程绍孔,深深鞠躬。但程绍孔仰头望天,根本看也不看他,范永斗只能近前两步,低声下气的求道:“程大人,你我是拴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值此时刻,还是要同舟共济的好,莫忘记了,还有江军门和李抚台!”
指宣大总督江禹绪和宣府巡抚李鉴。
程绍孔脸色惨白的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头上的天空。
“程大人……”范永斗哀求,他想从程绍孔这里知道更多的消息。
但程绍孔却始终不理他。
商人毕竟是商人,政治方面的敏感度,比程绍孔差远了,程绍孔已经知道,自己今日已经绝无可能幸免的可能,现在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还有可能保住性命,如果再和范永斗他们搅合在一起,惹的太子大怒,今日就必死无疑了。因此他什么也不会说的。
……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太阳逐渐高升。再然后就是烈日灼灼,眼看就要中午了,但太子却依然没有召见晋商的意思,只有武襄左卫下层军官不停的进到前堂复命,一会又快速走出来,去执行新的命令。
而每一次武襄左卫的进出,都会令前院里的晋商紧张不已,担心武襄左卫下一个捉拿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院子里的他们。
这中间,范永斗和王登库一直在密议,想着怎么应对太子的拷问。
时至未时(下午两点),就在晋商们一个个又饿又慌,几乎快要站不住之时,一个年轻的中军官大步从大堂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高声宣道:“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翟堂、田生义,进堂!”
范永斗等人相互一看,知道审判的时刻终于是到来了,于是暗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分成两列,走进大堂。
说是走进大堂,但因为衙门的前堂实在是很小,加上有安全的考虑,武襄左卫不许他们走的太近,刚到了堂前,他们就被拦住了,眼睛向堂内望去,堂里静静地没有人,只有地砖明镜,尽头摆着一案一椅,一块“巡守四方”的牌匾高高悬挂。
很快,脚步声响,几十名全身甲胄的武襄左卫簇拥着一名身穿大红龙纹便服的少年从后堂转了出来。
太子来了。
范永斗年纪虽然大了,但反应极快,他第一个跪倒,高呼:“草民范永斗叩见太子殿下~~”深深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地砖,砰然作响,实实在在地磕了一个头。范永斗之后,其余六名晋商呼啦啦全跪下了,口中都喊草民,连行动不便的梁嘉宾也放下拐杖,跪在众人的最后方。
朱慈烺在大案前站住脚步,目光扫向跪在堂前的那群人,一共七个,除了黄家的当家人黄云发在山西老家,张家口有头有脸,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晋商,都在这里了。从外表看,他们和普通的大明百姓没有太大的区别,都穿着朴素,一脸恭谨,但却没有人知道,在辽东战事兴起的这几十年来,在大明朝遍体鳞伤,一败再败的同时,他们这些人却是依靠出卖国家利益发了大财。
没有令起身,朱慈烺走到堂中,冷冷扫着堂前的七个晋商。
七人跪在地上,屏气凝息,不敢抬头。
良久。太子清朗但又严厉的声音飘到他们耳朵里:“一直以来,本宫都在疑惑一件事情,那就是从万历四十四年到现在,我大明一直对建虏实施封禁之策,但为什么却见不到效果?建虏的粮食明明不能自给,硫磺不能生产,但为什么建虏境内的粮价,比我大明还要低?很少缺粮?建虏的大炮又为什么从不缺少发射的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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