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讲述的这段故事,就是在这个沈阳专署开始的。
一九四七年十月初,沈阳,盛京楼。
盛京楼的包间,全然是按照满清皇室的风格来布置的,置身其间总是给人一种奢侈享受的安逸感。只是,此时置身在包间里的两个人全然没有这种安逸感可言,都是一袭黑衣的彼此,也各有各的压抑。
“现在看来我们真的需要帮助了,曹大队这一死,可不是小事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焦急地说着。这人看起来文质彬彬、一副书生气质。带着角质的眼镜,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不过,眉宇间透露的却是一种恐慌和软弱,却又装出深邃的样子。但是,现在他全然不顾及自己形象,一切都显得那么疲惫和凌乱。在主座上的他,紧紧的握着酒杯。焦躁与不安的气氛随着这个曹队长的死讯,一起蔓延开来。就连坐在他对面的人都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掌握了这次谈话的主动权。
“曹大队的骁勇可是驰名保密局和党通局,你再跟我详细说说,他到底是怎么牺牲的?”说话的人是一袭黑色风衣,身形瘦高,脸上透着死寂,眉宇间也平淡的毫无情感,眼神中透着一种对生与死的漠然。想来不是超凡老僧便是杀人狂魔。很可惜,他是后者。不过,此时他的语气也略显急迫了,毕竟他知道,这个曹队长在沈阳的威名,早已撑起了半个保密局,他俘获的共党也都绝非泛泛。如今,这个如此强悍的保密局行动队队长怎么会跟他一直制造的血腥与死亡殊途同归呢。
“肯定是有共党渗入我们了,本来行动队的抓捕行动就是绝密的,就连我都不知道。没想到共党竟让几个头目去做诱饵。也怨曹队长啊,怕人多走漏消息了不是,就的带了几个人去。没想到遭了共党的埋伏啊。全军覆没,曹队长壮烈殉职啊,胸口都被打烂了,我们站长哭的不行了。”那个书生气质的人如是说道。
“一直以来,你们保密局不是就声称是个铁桶,没人能渗透进去么。怎么今天,连行动队队长都折进去了?”这个面沉如水的人随口问了一句,他知道那句“连我也不知道”是在为自己开脱。不过如今的保密局沈阳站就算是渗入共党他也一点不奇怪了。很久以前,这样的事情就已经发生了,而且接连的损兵折将,让保密局的沈阳站已然到了现在的基本瘫痪的状态。还好有个曹队长,挽狂澜于既倒。至于那个关镇关站长,除了贪污腐败、落井下石之外,也就不会什么了,还要处处与党通局作对。想到此,他又想到,党通局又何尝是铁桶一个呢。
“于处长,您就别说风凉话啦,我知道在上面保密局和党通局一直是不对付,但咱们不都是为党国效力么,退一万步说,咱们听差的,不还都是混口饭吃,在哪不一样。咱们毕竟不是共党。如今曹队长这一死,我们保密局真的是元气大伤啊。这不站长让我来找您么,想让贵站帮忙嘛,还得烦劳您去跟许署长说说情啊。您的好处,我们站长自然不会忘记的。”说着,这个书生打扮的人,把手中的一个包推给了他对面这个沉默的于处长。“还有,这事可别让别人知道,若是传到了南京毛局长那,我们可都吃不了兜着走啦。”
而这个于处长,一言没发,转身离席,就连推给他那个包也没看一眼。只留下那个请客的人,一脸的尴尬,摇摇头看着他的背影,嘀咕了一句结账。
于顺水,于处长回到了站里。直接上了三楼,去敲署长室的门。沿途中就连从党员调查处出来的党调处处长李岚笑眯眯的跟他打招呼,也没有心思搭理。
“进来。”又是署长疲惫的声音,这个五十多岁的署长早已没了当年的干练,斑白的头发看起来他仿佛更加沧桑。几年前的丧女之痛给他的打击太大了,再次站起来的他,仿佛也是一夜之前苍老了起来。时间这把刻刀给了人年老迟钝的痛苦的同时,也给了人阅历与智慧。至少对这位许署长就是如此的。可是他的疲惫,早已无力解脱。
“哦,是于处长来了啊。署长,那我先回去了。”说话的人是总务处的处长,尹健。也是于顺水顶看不上的一个人。尹健退出门之后,于顺水隔了十几秒钟确认了门外无人之后,才开始说话:“曹荃死了。”简短有力的话,才是他的性格。淡淡的四个字,便道出了曹荃杀伐一生的结局。
“我已经知道了。曹队长壮烈啊。”依旧是那疲惫的声音,许儒风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想保密局这次找你,应该是想求我们帮忙吧。老关啊,这关很难过去喽。”
“确实,王岁华找我就是这个事,还嘱咐莫要外传。”于顺水说道。许儒风微微的抬起头看着于顺水的眼睛说:“这个我们有数,保密局的人啊,总是那么浮躁。咱们可不能这样啊,如今的沈阳恐怕只有咱们能挡住共党了。”说到共党,许儒风又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双眼。
许儒风是一个透着疲惫的老人。长期沉浸在丧女之痛里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经营那一个又一个的情报网了。他佝偻的身子,只能勉强的处理着沈阳专署的日常事务,其他的他都不愿意去过问一点。每个见到过这个老人的人,都不会觉得他就是沈阳最大的特务,党通局沈阳专署的署长。看见他的人,只能看见他眼中永不消逝的疲惫和眼角的血丝和皱纹。而这一切,甚至让署里上上下下都没有会去用琐事打扰他,但凡去向他请示的事情。也必定是需要他积年累月的智慧才能解决的重大事件。比如,曹荃之死。
于顺水接着说:“王岁华提到了,说保密局里有共党的卧底。”这一句简短的话说完了,他眼睛坚定地看着许儒风,看着他那疲惫泛红的双眼。“是啊,有共党不奇怪,他们这群人就像是老鼠,一直无孔不入。你要留神所有人,包括咱们的人,任何人都不值得信任。”说罢,许儒风又戴上了眼镜,看着在他面前的特务处处长于顺水。
“您的意思是,咱们的人里也有共党?”于顺水的脸上似乎抽动了一下。“有共党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不知道谁是共党。如果有,你就要查出来,加以利用,才是上策啊。不要动不动就杀、就逼问,你身上的杀业太重了。”他顿了一下,“不过,现在最可怕的事情还没到来,你还有时间来注意每个人。”许儒风此时也不知道站内是否有共党,但是让于顺水时刻做着好最坏的准备总是不会错的。可是这样会不会太累了呢,想到此,许儒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于顺水见状只是问了句:“好吧,我知道了,那保密局那边怎么办?”许儒风沉思良久,才说了句:“我让李岚去办吧,让我想想。”于顺水应了一声,就退了出去。余下许儒风一人,呆呆的看着那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党旗,可是脑海中却盘算着怎么军统的沈阳专署保持这个瘫痪的状态,他更不知道毛人凤什么时候会收到曹荃殉职的消息。一味的瞒,又能瞒多久呢?新的行动队的队长,是由南京方面委派,还是关镇自己挑选,他都不知道。如今,只有派人先稳住局势再做定夺吧。
李岚,党通局沈阳专署党员调查处处长,主要就是负责调查党内人员种种的。他是个长相平凡的中年男人。长相平凡形容他最适合不过了,因为没个接触过他的人都很难说出他外貌上有什么特点,甚至在人流拥挤的路上,都没人能够分辨出这张普通的脸。也正是因为这份普通,他为人圆滑,善于变通,左右逢源,与他接触的人也都十分喜欢他,信任他。所以人脉也是很广,不过城府很深。与于顺水不同的是,李岚总是一张笑脸,笑的让人那么舒服、那么让人心无戒备。笑,或许真的是一门学问吧。有的时候,笑比不笑更致命。许署长这样想着,或许派他平衡这个局势再好没有了,不仅安心,而且名正言顺。安心,才是上策,许儒风终于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
他没急着给党调处打电话,而是站了起来看向窗外,他办公室的窗子是正对着沈阳专署院子的大门的,在这里可以看见收发室打盹的秦大爷,看见门前刚刚下过的薄薄的积雪,看见两旁的杨树。这时,又传来了敲门声。
是副署长。也是党通局沈阳专署的行动队队长,孟晋。
孟晋是个老兵。坚毅、健壮。虽然只比许儒风年纪小几岁,但是看上去硬朗的多,甚至他的脸上都隐约带着作战留下的伤口。而这些伤口,也让每个妄图忤逆他的人知道自己会到来的下场。
“您都知道了吧,老铁没了。”孟晋是个直脾气,其实他本就是行伍出身,一身的好武艺。为人也是十分的耿直,脾气又臭又硬。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军队中才将他除籍,而被叶秀峰招为麾下。不过,孟晋这个火爆的脾气却使得他的党通局行动队让人闻风丧胆,自然也树敌无数。不过,虽然他已经年过半百,一身功夫已经让无数仇家有来无回。“现在这共党也太嚣张了,保密局竟然都有他们的人!”孟晋低吼着。
“老孟啊,别急别急,共党也不是今天开始嚣张的。还好啊,咱们的内部还是铁桶一个。”许儒风还是没转过身来,面向窗外背对着孟晋慢慢地说着“不过,话说回来,共党这次的行动,也给咱们提了个醒。不仅要行事稳重,咱们的内部啊,也要加大监察了。如今,至于保密局那边的事情,安排李岚去办吧。”
“哼,这些事情也只有这些溜须拍马的小人才能办了。”孟晋冷笑道。许儒风慢慢的转过身来,孟晋才看清许儒风疲惫的眼神和眼神之外透着他这个年龄不应承载的那种沧桑。许儒风缓缓地说:“这个时候,贪赃枉法也是小事了,剿除共党才是大事。老孟,你可切切不要因小失大啊。”孟晋缓缓的点头,眼神里却多了些不忿。转身离去的他,轻轻带上了门。
强极则辱,刚极易折,孟晋何时能懂呢?许儒风看着孟晋离开的背影想着。慢慢地回到了办公桌前,拨通了党调处的电话。
电话响着,只是迟迟没有人接。而刚刚还在的李岚,这会儿去了哪里呢?许儒风想着,披上外套,打算下楼去找找看。这外套也是多年前的了,还是他女儿没过世的时候给他买的。睹物思人,何其痛哉。许儒风慢慢地下着楼,在楼道里这一位长者,轻轻裹起大衣,徒劳的抵御着寒冷。这寒冷恐怕就是孤独与被爱的那种渴望吧。
许儒风到了二楼,李岚的办公室在走廊的中间。那党调处的门口,还站着另一个身影。那是司马衷。司马衷稍稍比李岚和于顺水年长一些,带着厚厚的金丝边眼镜。眼镜腿和镜框连接的地方,还缠着几圈胶带。但是这都挡不住他倨傲的神情,他曾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学生。电报密码方面的天赋极强,在抗战时期,也曾经屡建奇功。只是平素里木讷呆板,不善交际。能够打开他的心的只有密码和那个让他畏惧的夫人。
许儒风大步的走过去,看见了司马衷也在敲着党调处的门。许儒风轻轻的拍了拍司马衷的肩膀。司马衷回头才看见许儒风忙说:“啊啊,署长,您来啦。”“李处长不在?怎么回事?”许儒风喃喃的问着。“是啊,我敲门半天了也没有人啊。刚才听于处长说,还看见他了。不知道这会儿去哪了。”司马衷木讷的回应着。许儒风接着问着“你找他干什么啊?”“哦,这样,前段时间么,李处长问我借了一批窃听设备,好久没还了。我也得催着要啊,这还是德国进口的了。”许儒风点点头,轻轻的说了句:“抓紧跟出入记录对上。”司马衷点头称是。随后,许儒风又说:“咱们去你办公室暖和暖和吧,怎么样?”司马衷连忙带路,领着许儒风朝走廊尽头的他的办公室走去。
司马衷的办公室在走廊另一端的尽头,他的办公室连接着设备室。两人走进屋里,这时候许儒风才知道,大概司马衷的办公室才是全楼最暖和的屋子。这个屋子中间生着一个大大的火炉。而他们也都坐在火炉旁取暖。至于屋子其他地方,满满都是各种设备与发报机之类。许儒风暗想着,恐怕司马衷这么木讷内向的人只有跟这些冷冰冰的器材才会真正的自在吧。可是这么逼仄的一方斗室,又有谁能想到里面的主任竟是当年仅仅靠着无线电测算出日军几个大佐的具体方位,使狙击手其成功狙杀这些日本高级军官的英雄呢。
“唉,这屋子真小啊,在这办公真是委屈你了。怎么样,最近身体还好么?”许儒风知道司马衷心脏一直是个大问题,加上性格内向沉郁,更给心脏带来了更大的负担,他带着歉意的说着。司马衷郁郁的说:“没什么什么,为党国效忠么,更何况我也不习惯大的地方。”“对了,你和弟妹最近过的怎么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不用跟我客气。”许儒风拍着司马衷肩膀说着。司马衷木讷的性格迟迟讨不到老婆,到了沈阳之后,经过许儒风的撮合,才给司马衷找了一位四川姑娘做老婆,不过也听说这位司马主任一直是十分的惧内,在家经常受着他老婆的委屈和欺负。这早也成为站里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了。
“哦哦,小…小娟…对我,恩…还算…不错吧。”司马衷唯有这个时候打肿脸充胖子,除此之外,他又能对着给他相亲的领导说些什么呢。许儒风自然也知道司马衷可能受了些委屈,拍拍他的肩膀说着:“没事就好,那就好好过日子吧,夫妻嘛彼此要多包容。”许儒风点头诺诺的答应着。
此时,李岚已经回来了。和善的笑声引起了耳音轻灵的司马衷的警觉,他低喃了一句:“似乎李岚回来了。”沉浸在电台音乐中的许儒风盯了司马衷一眼,暗想着他耳音竟然比传说中还好。在这样的音乐中还能听见李岚的声音。于是,许儒风站起身来搭了一句:“耳朵还是这么灵啊,司马老弟。咱们出去看看。”司马衷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是说耳朵好有时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情。
两人前后迈步出了屋子,司马衷敲起了李岚党调处的门。里面一个轻松的声音喊道“请进。”司马衷把许儒风让进了办公室,随后自己也进了屋。李岚赶忙起身把许儒风迎进了他的办公室。“署长、司马兄,两位这是?”李岚望向他们问着,感觉很是诧异。毕竟这两个人同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还是很少见的情况。许儒风用疲惫的声音答道:“我们只是碰巧遇见了,先听听司马主任有什么事情吧。我不着急。”许儒风和李岚都望向司马衷。司马衷才瓮声瓮气的开口说道:“前几个月申请借用的德国进口的那批窃听设备,该归档了。”“哦哦,是这样,上回我差人给你送去了,你不在,设备处也没人。我的人就给我抬回来了。现在都在我这屋呢。”他指向桌子旁的一个木箱子。司马衷打开箱子,看到了是那十二个窃听设备。缓缓地点点头没再说话。李岚接着说:“一会我差人给您送过去就是了。麻烦司马兄还亲自来跑一趟。”司马衷讷讷的说:“哦…哦…那我先回去了。”对着许儒风和李岚纷纷点头告辞。
许儒风等着司马衷走了之后,缓缓的说着:“刚刚去哪啦?我俩好一顿找你啊。”李岚愣了一下,就这一瞬间,他发现许儒风那疲惫泛红的双眼,眯了起来。李岚谨慎的说:“去见了一个朋友。”许儒风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许儒风站起身来,走向窗台,看向窗外,在这个位置和他自己的办公室一样,一样可以看见外面的收发室和大门前轻微的积雪。许儒风说道:“我直说了,你知道曹荃的事情了吧?你怎么看?”李岚沉吟了一会没有说话。许儒风平和的望着他,等着他接下来说什么。
李岚叹了口气,说道:“这次调出了这批进口窃听器就是因为这个,想查查保密局中的共党特务。没想到,他们还是早了一步,曹队长牺牲了。”“那你查出了什么?”许儒风问道。李岚慎重的说着:“叛徒不只有一个,在保密局中和咱们党通局中。”许儒风依旧用着平和与疲惫的语气问道:“那你知道是谁么?”“知道。”李岚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