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王府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日落时分。这一日雪住了,整日空中都挂着白惨惨的日头。这会儿偏了西,落入天际线以下,隐没了透着清冷的光线,暮色也就沉了下来。
倒不是苏一和韩肃路上用了多少时候,只不过她昨晚那一觉堪堪磨到临早才睡,又足睡了大半日,才会如此。若不是韩肃去敲门,兴许能睡过除夕也未可知。
这会儿苏一跟在韩肃身边心下里不安,想着不知到王府是个什么光景。那王爷怕她一人在铺子冷凄凄地过除夕,可接进王府来就有人一块儿过了么跟谁呢难道是跟王爷这事儿不敢想,夭寿。
她在离王府大约十步的地方停了停步子,抬头看了两眼立在暮色中的宽大府门。门楣上挑着两盏红色西瓜灯,曳曳地散着红光。韩肃回头叫她一声,她方又跟上去,随他往角门上去。入了这角门便不得不谨小慎微,她低着头不言语,但可瞧见自己马面裙下露出的绛色鞋尖儿。
门上的侍卫向韩肃拱手,道一声,“韩总管。”
苏一低眉,随着韩肃要进去。却是刚迈开一小步,突有人拽住了她的袖褶儿,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苏一听出了是小白的声音,顿时觉得亲切许多。这王府里头,她最熟的也就是这小白了。因回头瞧他,小声儿道:“王爷叫我来的,我本不想来。”
小白一瞬无解,却也懒得理会这些个,只笑着说:“你先进去吧,我子时换勤,回头找你。”
“嗯。”苏一应了一声,忙转回头去,瞧见韩肃正停了步子看她,便又忙跟上去。
韩肃深知小白为人,仗着粉面桃花眼儿花丛里来花丛里去,浪得没边儿。但凡他瞧得上的姑娘,都有个好样貌,旁的他也不顾。对人贴心那也是实打实的,珠钗首饰也没少糟蹋。这会儿瞧上了金银铺这姑娘,少不得也要抽些功夫不几时地撩上一撩。然要说真心,还真没见他掏过。哪一日厌了,随意编个理由塞些银票子也就打发了。这是他小白的本事,旁人想学也学不来。
他原以为这姑娘必是小白的盘中扣肉,却不知怎么又与王爷牵上了关系,特特叫他接了来府上过年,着实令人费解。小白也便罢了,他是浪荡登徒子,见漂亮姑娘走不动道儿,这事儿不稀奇,然王爷可洁身自好得很呢。
苏一跟在他身后,自然不知他心腹里想的什么,只暗暗地使了余光瞧些旁侧景致。她跟着韩肃过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入一穿堂,其后又是弯弯绕绕,终于到了一个院子前。
韩肃停下步子,单手背到身后,转身来看她,“王爷在里头,你进去吧。”
苏一微微踟蹰,随后冲他施了一礼,只得往院门边儿去。抬手捏上门环,到底是心慌,又回头求助似的朝韩肃望了一眼。韩肃也不知看不看懂她的难处,只冲她半抬胳膊,扬了扬手,那动作瞧着像鼓励的。苏一得了些底气,便冲他点了下头,以做受用的表示,手下把门环扣了下去。
韩肃却不知她点那头是何意,他的动作不过是告诉她快进去,他好交差走人。木了木本来就没什么表情的脸,自己便回头去了。
这边儿院儿里的丫鬟来开门,瞧见苏一也不问什么,引了进去,“王爷在屋里,姑娘进来吧。”
“诶。”苏一把手炉和皮纸伞伞使劲往怀里抱了抱,多瞧了那素袄素裙的丫鬟两眼。这王府里便是丫鬟,穿的也比她好百倍。身上的料子映雪发亮,曳曳地空垂下来,边角绣了几朵绿萼梅花。
那丫鬟领她到正房门外,敲了下半开的门扇,通传道:“王爷,人到了。”
等里头人应了声儿,苏一抱着东西进去,透过镂花落地罩瞧见咸安王爷正盘腿坐在炕上,一身宝蓝云纹直裾,腰间系着螭纹羊脂白玉坠,浅清的穗子洒落下来。身前炕几上又摆了一盘棋,手指间捏了烤瓷黑子儿正落下去。没等苏一再挪脚,他就说:“进来吧。”
苏一绕过落地罩,给他施礼,“给王爷请安。”
“不必拘礼,坐吧。”咸安王爷从棋盘上收回手,定身看向她。
这王爷最是和善的,每回与他说起话来,原有的局促都会慢慢消掉。有时又能涛涛不绝,掏心掏肺地跟他说许多前身后世。因苏一松下了神经,望了望自己手里的东西,“这是昨儿和前些时候拿了王爷的东西,今儿民女都带来了。王爷放心,没碰坏一个角儿,还是原原本本的样子。”
这是最不值提的小事,他原也没放心上,因笑了一下,道:“劳你还惦记着,早说了不必。既带来了,放着吧。”
“诶。”苏一往旁侧方桌上搁下手炉和皮纸伞,叠起双手掖在小腹前,仍过来这侧。思忖了一下要坐到哪一处,最后挑了炕下一排玫瑰椅的最末一张椅子坐下。这儿离咸安王爷不甚近,却也能清楚仔细听得到他说什么。
她是谨小慎微生怕做错了事叫人笑话,咸安王爷却还是笑她,那笑意直剌剌地挂在嘴角上,冲她说:“不必如此,过来陪我下棋吧。前两回路上闲谈,也未见你这般生分。礼数讲得重了,倒没了意思,叫你来过年也是委屈了你。”
“哦。”苏一闷声应一句,矮着身子到炕边去,心想王爷真真儿是最讲道理的好人。她往炕上挪,头一遍却坐滑了身子,一屁股跌坐在脚榻上。这事儿忒尴尬,她就势低下头去,脸蛋辣烫。
偏咸安王爷也不顾她面儿,轻轻地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又起了身过来伸手要拉她,温声说:“小心点。”
苏一埋头坐在脚榻上,微掀眼睑瞧着身前的那只手,白净修长,骨节分明,腕处压着金线滚边儿的宝蓝袖口。她心里犹疑,抿唇半晌,怯生生地伸出手去,搁到他手心里。借他的力起来,脸上那辣辣的烫意却更重了些。然后她坐到炕上清嗓子,把那只被他捏过的手压在另一只手下头。
咸安王爷却并无异常,回到自己那处,侧身坐下来,伸手到炕几上捏棋子,问她:“会下棋么”
“不会。”苏一嗓子发干,声音像从喉咙间挤出来一般,又说:“只会赶围棋儿。”
咸安王爷慢条斯理地捡棋子儿,“我兄弟姐妹多,小的时候常聚到一处也是赶围棋儿玩,输赢些零子儿。那时候较真儿,输得多了总有人要耍赖,时不时地闹起来。那时我六哥最喜欢欺负我,哄骗了我不少东西。后来大了些,被安排了先生,琴棋书画一样儿也不落下,也就慢慢不玩那个了。”
苏一坐直了身子,“王爷是金墙银瓦琉璃宫里长大的人儿,咱们比不得。从小也没学过一天琴棋书画,会的自然也都是常人都会的。再难些,我们便玩不上了。”
“那你把身上的钱掏出来,我今儿陪你赶围棋。”咸安王爷收罢了棋子儿,笑笑地看向她。
提起钱,苏一忍不住下扯嘴角,十二分的不情愿挂在脸上。却又不得不听人的命令,把腰间荷包里的铜板尽数倒了出来。一枚枚往炕几上摆了,很是留恋地说:“没有了”
咸安王爷仔细瞧着她脸上的神色,嘴角挂着笑意,瞧一眼她身前炕几上的铜钱,道了句:“也够了。”
苏一心里暗自委屈,够是够了
可输完她就没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