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剑桃花源作者:程新月
第一章病弱少年
飞云山。午夜。禅照寺。
柳次云轻轻推开禅照寺客房的小轩窗,窗外一弯斜月窥人。仰望天上群星点点,如愁思无数,他轻轻叹了口气,又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
柳次云今年十九岁,在李白诗中正是个「赤鸡白狗赌梨栗」的年纪。长安子弟,青春年少,拿着梨栗做胜利品,跟人家用赤鸡白狗赌胜负,当真是个海阔天空任逍遥的年龄。
柳次云不同,虽然他也青春年少,但明天却要在禅照寺剃度出家为僧。
一个人十岁当和尚,可能因为无知。四五十岁当和尚,可能无所眷恋。但二十岁当和尚则多半无可奈何。
柳次云一点也不想出家为僧,但脑海突然浮起一幕半年前至亲的阿爹带自己去见一位算命先生的情景。
当时算命先生铁口直断,柳次云虽然面貌清逸,颇有将相之骨,但可惜神气黯澹,呼吸短促,乃先天不调,身弱久病之相。当时并断言,如果情势一直没变,不出三年,白髮人就要送黑髮人。
自小柳次云便百疾缠身,经常药不离口。阿爹听了以后两泪悲流,情知这是个胎裏虚的病症,直问有何挽救之法。算命先生当时便建议让他出家为僧,食素唸佛,或有转机。
阿爹本打算依言而行,但柳次云捨不得与老父分离,百般苦求,阿爹也心有不忍,因此事情便一直被搁着。直到月前,老爹因农务繁忙,又担心这个柳家单传,竟然忧劳成疾,一命归西。
柳次云自幼丧母,而今最亲爱的阿爹又离己远去,加上身体欠佳,在无法可想之下,便由隔壁李大叔带到禅照寺出家。
想起黄昏日暮李大叔渐行渐远,离山归家的身影,似乎天地间只剩孤身一人,想到凄凉处,不禁伤心难抑。
柳次云正在望月兴叹,自伤身世。突然之间,远远一声厉啸破空传来。
那啸声初起时有如低鬱的春雷,闷闷的低吟。过了一会,啸声渐次高昂,轰轰发发,如潮涌似行雷,只震得山鸣谷应,迴音盪耳。
柳次云吓了一大跳,这到底是何等的山精巨怪,怎么吼叫声如此宏亮勐恶?正在惊疑不定,忽然见到三条人影在院落中一闪而过,鬼鬼祟祟进入禅院之中,瞧那方向竟是朝着方丈室而去。
这三道人影深夜行踪诡秘,非奸即盗,不知会不会对方丈广智禅师不利?柳次云少年心性,好奇心大起,当下没多做细想,攀牆越窗,蹑足尾随。
那三人似乎也担心被寺内僧众发现,总是在簷深荫浓之处悄悄潜行,柳次云才能勉强跟踪。过了片刻,临近方丈室,那三人竟不多做停留,迳奔后院啸声起处。
柳次云好奇心大盛,离三道黑影十丈左右,偷偷跟随。过得片刻,啸声陡然止歇,那三人停住身形,一阵交头接耳,似乎因啸声忽止,不知往何处追寻,一时举措不定。
隔了不久,啸声又发,听声音来处,不在禅院中,竟似远在群山间。
那三人彷彿怕啸声忽又不见,加快脚步,提气直奔。这一来柳次云渐渐追赶不上,只觉得路径逐渐荒僻,似是离了禅寺,直朝后山。
眼见地势崎岖,一脚高一脚低的,行走起来越来越吃力,柳次云几度想放弃,但凭一股不服输的狠劲苦撑。
约莫过了盏茶功夫,路径已绝。眼前是个悬崖,往下一望,借着月光,但见云封雾锁,不知究竟有多深。
隔着悬崖,对面一峰冲天而起。那山峰与柳次云所处的山崖相距约三十来丈,月色下见峰顶周侧光秃秃草木不生,彷彿经过刀斧切削一般,形势相当险恶。
两峰之间不知如何竟安置了一高一低两条铁鍊,看起来可供攀援至对峰,偶有天风掠过,铁鍊还锵啷啷直响。
啸声在此时此地听来格外清明,时而如飞龙长吟,时而如勐虎咆哮,声势惊人。
柳次云喘息稍定,心中推想,那三人大概已经由铁鍊到了对崖,想就此退缩,但已跟了那么长一段路,又心有不甘。
耳听啸声四下迴盪,实在按捺不住想一探究竟的渴望,于是怀着既紧张又兴奋的心情,两手紧握高铁鍊,脚下踩着低铁鍊,一步一步小心往对面秃峰过去。
柳次云一步一喘,走到半途心跳加剧,已快气力不继。这时忽起后悔,但迴望来路,只觉得跟去路一样遥远,一时进也无力,退也不是,就这样吊在半空中。
过了片刻,力气略为恢復,心想既然已到中途,与其半路而废,倒不如鼓勇前进。于是小心翼翼,慢慢再往前行。
山风强时,铁鍊波荡,柳次云身在鍊上,宛如凭虚御空,紧张的手心直冒冷汗,两手紧抓鍊子,既不敢移动分毫,也不敢低眼下望。额头冷汗垂落眼中,刺激的眼睛直欲落泪,却也不敢伸手去拂拭。
好不容易到了对崖,双足一着地立刻瘫倒,呼呼直喘大气。
柳次云仰躺于地,闭眼休息,过了好一会,心跳趋缓,手脚虚软的情状才渐渐消失。
这时耳边啸声仍在,柳次云睁开眼睛,天际星光闪烁,斜月弯弯,似乎正冷冷嘲笑他的无用。
柳次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强悍之气,一骨碌爬起身,继续往声音来处追寻。
走了一会,眼前景象又变。只见怪石堆迭,地面凹凸,步行起来相当费力。
刚刚循径拐过一个弯,赫然看到三条人影挡在当道。柳次云吃了一惊,想要闪身躲避已经来不及。
「浑小子,你吃了豹子胆啦,敢来跟踪我们?」
三人中靠右的那名胖汉在月色下露出狰狞的冷笑。
语音方落,柳次云眼前一花,勐然感到腰际剧痛,已被那胖汉十指分别扣住腰部两侧,高举在半空。
「原来是个憋脚货,直接摔成肉泥算了。」那胖子笑着作势将柳次云往地面掼落。
中间一名右眼横着一道长疤的汉子挥手制止:「这小子来路不明,等问清楚再说。」
另一名大汉壮如铁塔,满脸鬍渍,发话赞同:「唐兄说的对。要杀也不急这一时。最近埋剑山庄凌傲剑这个老贼对本教动静盯得极紧,九九重阳要在埋剑山庄召开什么狗屁英雄大会,准备对付我教,这小子说不定是他们遣来的细作,不妨详加审问,搞不好反倒可以问出对方的一些讯息。」
那被称作唐兄的刀疤汉点点头:「我们此行主要任务是捉拿本教叛徒玄天鹰,寻回遗失十馀年的镇教神功秘笈,这小子暂且留他一命。」
「啸声一停,要找就不容易。这小子的事先搁一旁,找玄天鹰要紧。」铁塔汉子加以附和。
「那怎么处置他?」胖汉子问道。
疤面汉子似乎是三人的领头,微一沉吟道:「封了他的哑穴,带走。」
柳次云还搞不清楚甚么叫封了哑穴,身上已连中几指,痛得想叫,却发现比哑巴还惨,嘴上连伊伊呀呀都发不出声。
那胖子依言封住柳次云穴道,将柳次云挟在腋下,迈步前行。柳次云听闻对方要杀要刮,心下甚是惶恐,但却无法可想,只能任由胖汉挟着奔行。
那胖子挟住柳次云,却像夹着羽毛一般,举重若轻,大步奔行了好一阵,依然脸不红气不喘,令柳次云暗暗感到惊异。
三人在石上纵跳如飞,寻声觅源,直奔啸声起处。
柳次云听着耳际呼呼风响,知道自己正在快速行进中。这时他身子不能动,颈子尚能微转,忽然留意到胖汉左胸衣上绣着一尊金鼎,在月光映射下隐隐生辉。
忽然之间,柳次云感到身子一顿,胖汉已收住了脚步,接着就把他放在冷硬的岩石之上。
那石面呈一个微微倾斜的角度,柳次云仰躺其上,并不会滚落,而微侧的头正好可以看到眼前一幅奇异的景象。
只见离自己约十丈的一处山壁凹入一洞,洞口大小约略两个人并肩,洞内由此看去不知道深浅如何。
洞内应该是点着灯烛,以致可以清楚看到一名汉子,脸朝洞内,背对洞口,正一边吟啸,一边挥掌击拳。
那汉子髮如乱蓬,长可及腰,穿着一身黑袍,身形看起来异常高大。令柳次云讶异的是,那如同野人的大汉手脚四肢各被一条厚重的铁鍊拴住,以致他挥击坚壁时发出锵啷啷巨响。
那铁鍊似乎相当长,共分四条,一头繫在野人身上,另一端则深深嵌入石壁,使得野人尚能行走自如。
那野人递掌吐劲之间,不时夹杂低沉浑厚的疾啸,柳次云不知那野人正在锻鍊一门高深的武功,只当他是手脚被缚,怒发捶壁。
反身想到自己,病弱体虚,恐怕命不久长,现下又被恶人挟持,生死难料,对野人悲惨的际遇,突然兴起同病相怜之感。
那三个黑衣人弓身潜行,慢慢逼近石洞,看起来谨慎异常。柳次云瞧着他们鬼鬼祟祟的举止,猜想可能要对那野人不利,也许会施卑鄙的手段偷偷暗算,很想发声示警,苦在口不能言。
等到离洞口三丈左右,那胖汉因为情绪紧张,呼吸稍微重浊,立时被野人察觉。
只见那野人勐然回身,大喝一声:「谁?」
两眼精光四射,鬚髮随风张扬,有如一头怒吼的雄狮。
那胖汉一向自负胆力过人,但被野人这一喝,不知如何却吓得一颗心差点停止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