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先生道:“老夫本是淮南人,年轻的时候,还是生活在大宋的管辖之下的。金国打了过来,宋军便跑了,金兵开始抓人。后来才知道,金人仰慕我们中原的文化,有个一技之长的,都要聚集起来。我那时是个不第秀才,因为读过点书,便跟其他人一起,被带到了这汴京。我那时孤身一人,也没什么牵挂,到哪都无所谓。来了以后,被安排在一个小学堂里,教小孩子们读书识字。后来辗转了几处学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都教过。光阴似箭,这一教,便是三十多年。当年的年轻秀才,也就成了今天的糟老头了!”想起往事,许先生不胜唏嘘。连饮了两杯酒,缓缓续道:“我也老了,经不起学堂的折腾,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过完晚年。正巧完颜小姐到了进学的年纪,完颜将军便请我来坐了西席。女孩子家的,也不要多高的学问,教些简单的诗书,懂得女子处事的道理便好。倒是琴棋书画,陶冶性情,学的多些。可惜虽也勤奋,总是难入巅峰之境。我看公子也是精通音律之人,对于小姐今天所奏,以为如何?”
莫风点头道:“小姐的琴技娴熟,可惜有形无神!并不能体会曲中的奥妙。”许先生点头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可有解救之法。”莫风摇头道:“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养在深闺之中,只怕平日里连府门也是不出的吧!”许先生道:“那倒不至于,不过也相差不远。我来府上七年,小姐也没出过几次门,即便出门,也只在城中左近走走。”莫风道:“这便是了!没见过真正的高山大河,怎能体会那种高山仰止、汪洋浩瀚。”许先生点头,随即又摇头叹道:“虽是如此,可以小姐的身份,自然不能涉险。”莫风暗笑:“这要是算凶险,那将士们战场厮杀,还怎么活?”不过也知道,这种大家闺秀,看见蟑螂老鼠都要尖叫,自然娇贵的多,也不说破。
忽问许先生道:“先生离开大宋这么多年,可曾怀念吗?”许先生点头道:‘人老了,总还是有些念旧的。”莫风问道:“那为什么不回去呢,淮南已被大宋收复了。”许先生摇头道:“回去又能如何?”莫风眉头一皱,道:“难道先生想一直活金人统治之下吗?”许先生斟了一杯酒,慢慢端到嘴边,喝了下去。莫风也不说话,静静的坐着。良久,许先生道:“当年我们村子一起来这汴梁城有十三户人家,如今还剩下的有八户。可村子里留下来的几十户,如今一个也没有了。有句话本不当说,其实对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而言,能活下去就好,谁做皇帝都无所谓!”
莫风闭目沉思,细细品味着那最后一句话。儒家千百年的思想,都是忠君爱国,“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圣人要是真的忠君,何必周游列国?亚圣要是忠君,为何又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大概,这些都是董仲舒为了迎合权贵,而更改了初衷吧!这个道理,或许父亲早就懂了,要不然父亲也不会违抗军令。可父亲作为一个将领,终究还是摆脱不了君君臣臣的枷锁。
莫风这些日子的困惑,终于豁然开朗。起身施礼道:“多谢先生教诲!”他这一礼倒是诚心实意。
人有时候便是如此,身陷局中,难以自拔。局外人稍稍提点,便能拨云见日。
许先生忙道:“公子多礼了!现在酒足饭饱,倒想听听公子的琴声。”
莫风想着左右无事,便应道:“小子敢不从命!”
许先生大笑道:“如此,且到老夫的小院。”说着头前引路,莫风喝的略多,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
完颜承麟府邸占地极大,内里分了许多小院,来了贵客便安排上一个小院,极雅致,又显诚意。许先生作为西席,身份颇高,自然要独占一个。
莫风跟在许先生身后,迷迷糊糊也不知走了多久,总算是到了。许先生无妻无子,小院中除了打扫伺候的丫鬟,并无他人。许先生带着莫风在厅中坐下,命丫鬟准备醒酒汤,亲自取来一把琴,放在桌上,点起香来。早有丫鬟端来热水,醒酒汤等物。莫风洗了手,喝了醒酒汤,又与许先生坐着喝了盏茶,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这才坐于桌前,细细看起琴来,琴长约三尺七寸,肩宽七八寸,桐梓材质,配黄杨轸足,琴体呈暗红之色,绘以图案,样式古朴。
莫风双手悬于琴上,简单拨弄了几下。每一把琴,音质上都有细微的差别,弹奏之前一般先熟悉下。莫风凝神静气,开始弹奏,正是白日里完颜小姐所奏的《高山流水》。左手上、下、吟、猱、撞,右手抹、挑、勾、剔、打,手法娴熟,力道恰到好处。
许先生闭上眼睛,凝神静听,只觉得一座万仞高山,横亘眼前,直矗天际,望而臣服。忽而乐声一变,高山消失不见,眼前一条大河,不见对岸,水流澎湃,滚滚而逝。景致时时变幻,忽而高山,忽而大河,忽而山河交错,分不清楚。一曲终了,耳边仍回荡着大河的怒吼。良久,许先生叹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古人诚不我欺也!”对着里间道:“小姐,你可以出来了。”
莫风转头看去,从里间走出一人,绛紫色衣衫,正是完颜小姐。完颜小姐上前,盈盈一礼道:“公子大才,小女子佩服。”莫风连忙还礼:“大小姐客气了!”。许先生笑道:“你二人也无需这般客套。莫公子才学人品俱是一流,你要多请教才是。”完颜小姐点头,从丫鬟手中取过一本书,递给莫风道:“这有一曲,正适合公子弹奏。”莫风好奇,接过一看,书面样式古旧,上面用隶书写着三个字——广陵散。心下暗惊,《广陵散》乃古时名曲,相传记载的是聂政刺韩王的故事,魏晋琴家嵇康以善弹此曲著称,后因政治原因被司马昭下令处死,刑前仍从容不迫,索琴弹奏此曲,奏罢慨然长叹:“《广陵散》于今绝矣!”嵇康死后,广陵散真的不再传世,没想到今日却在此处见到。
莫风翻开曲谱,里面画出一个个小格,格中用小字写着弹法。书页微微泛黄,显然年代久远。
莫风先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将曲谱摊开,放在桌前,弹了起来。琴音铿锵,隐有杀伐之意。莫风这些年跟着莫道远征战,此时与琴声暗合,手上不停,心中一幕幕重现。仿佛又回到战阵之上,刀光闪烁,人喊马嘶,满天的鲜血,遍地的残肢。敌人一个个死亡,将士们一个个倒下,最后天地间竟自剩下自己一人,满身血迹,拄着剑,看着遍地的尸体。琴音转为低沉,渐渐消失。
一曲弹完,莫风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心中的躁动。却见许先生闭着双眼,眉头忽紧忽松,表情精彩。完颜小姐大睁着眼,张着嘴,满脸的震惊之色。莫风暗道:“这师徒二人可被震得不轻!”心中隐有得意,却见门外几个丫鬟探头探脑,似乎毫不受影响,自我安慰道:“这大概就是曲高和寡吧。”
良久,倒是完颜小姐先行回复过来,道:“公子大才!小女子今日有幸聆听雅音,实在受益匪浅!”莫风性情一向淡然,可听她夸奖,心中却觉喜滋滋的,忙谦虚道:“小姐谬赞了!”许先生叹道:“老夫一向自恃才学,今日才知不过井底之蛙!天色不早了,公子也该回去了。”
深秋时节,天黑的早,此刻戌时过半,除了一些喜好夜间活动的人和挑灯夜读的学子,普通人大多都已入睡了。莫风起身道:“如此,小子便告辞了!”
完颜小姐道:“公子且慢!”对许先生道:“夫子早点休息,学生告辞了。”许先生点头道:“去吧。”
两人的住处相连,正好一路。两人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完颜小姐的丫鬟。莫风目不斜视,也不说话,心中却是不能平静。如此走了一截,还是完颜小姐开口道:“早就听娘亲夸奖公子,今日才是真的服了。现在才知,琴艺一道,竟还有这般境界!不知以后能否向公子请教?”她这么说,可算是极度的称赞了。莫风暗喜,忙道:“人生难得知音人,蒙小姐不弃,敢不从命!”完颜小姐笑道:“既然是知音人,那你以后别叫我小姐了,叫我‘红玉’吧。”似乎觉得不妥,忙红着脸补充道:“他们都是这么叫的!”好在此时天黑,在灯笼的昏黄光芒下,并没人看见。
莫风大喜,道:“红玉,完颜红玉,好名字!”完颜红玉微微一笑,带着丫鬟离去。莫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这才自行回了住处。
之后的几日,若不是惦记着父亲兄长,大概是莫风这些年来过的最愉快的一段时光了。每日里看看书,练练字,陪完颜红玉练练琴,说说各地山水风物,与许先生下盘棋,研究了一番书画,倒也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