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通坊潘府,已经修缮一新。潘和义成亲之时,楚安王让人将隔壁的院子买下作为贺礼,潘和义和妻子汤氏住在西院新房。
与从前相比,潘家已经大变模样,汤氏嫁过来的时候带了两名丫头,潘家有一对父子族人上门投靠,父亲潘平寿作了管家,儿子潘和齐做了潘和义的亲随,又到牙行雇佣了厨娘、院公、车夫等人,潘家赫然已是官宦人家。
东院潘母所住的上房,潘和义和汤氏依例前来请安。潘母与汤氏谈了几句中秋过节的事,然后问潘和义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前去化州?”
汤氏眉头一皱,愁容泛起,自打得知丈夫要去化州清理田亩后,她便寝食难安,从父亲嘴中得知丈夫与化州经略使江安义之间的恩怨,这次天子让潘郎前去化州清田,那江安义还不得为难丈夫。可是皇命所差,潘郎又不能不去,真是让人愁肠寸断。
潘和义应道:“等中秋节一过,孩儿便带队动身。娘在家中要保重身体,玲儿要好生伺候母亲,替我尽孝。”
汤氏弱弱地应了一声“是”,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潘母板着脸喝道:“哭什么,义儿前去为国效命,身为他的妻子应该欢喜才是。”
见汤氏垂头落泪不已,潘母心中着实不喜,这个媳妇过于柔弱了,最关键的是现在还没怀上,等义儿回来后该张罗地替他娶房妾氏了。
潘母不耐烦地吩咐道:“玲儿,你身子骨弱,先回房歇息吧,我与义儿还有些话说。”
等汤氏告辞离开,潘母道:“义儿,此去化州看似凶险,其实无障。你受天子委派前去查田,江安义就算再不情愿在大面上还是会过得去,私下里的小动作你且先忍了,等回京后寻机向天子提上一提便是。”
潘和义简短地应道:“孩儿心中有数。”
“你到化州后准备如何清查田亩?”潘母问道。
潘和义略思片刻,道:“化州报来的自查情况孩儿已经细细看过,官田和私田都看不出什么疏漏,孩儿想过,要找化州的漏洞要从屯田下手。”
潘母欣慰地点头道:“跟为娘想的一样,看来不用娘提醒你。不过,你不能在中秋后动身,你去跟黄大人暗中禀报,明日就动身前往化州。”
潘和义心中一动,明日了母亲的心意,如果随大队前往化州,江安义肯定有所准备,对他有所防备,江安义在化州威望极高,如果他暗中做对自己将寸步难行。要想查出化州田亩的漏洞,必须趁其不备,直捣腹心。明日动身将比大队快上八天,从京城到化州走驿站需一个月,而通过车马行能缩短一半时间,这个自己就能多出半个月到二十天的时间,这段时间差足以让自己把化州屯田的情况摸个清楚。
…………
从化州来京城的官道向来繁华,西域商队源源不断地从化州入境,再分散到郑国各州,其中半数便汇入到京城的东西两市。化州风物经狂士马远翔之口在京城传播后,除了香雪居的大名渐为人知外,罗白山中泡温泉喝果酿、临沙城外看翰海落日、千里草原驰骏马射野鹿都成为京中豪少们津津乐道的事。
化州热的兴起带动了前往化州车马行的迅猛发展,威记车马行成为行业中的姣姣者。这个崛起不到十年的车马行,凭借着雄厚的财力、特制的车厢和沿路布设的威记客栈迅速地郑国境内组成一张交通网络。
潘和义带着潘和齐登上威记车马行的马车,车厢特别加宽加长,十二个人对面而坐,并不觉得拥挤。从京城前往化州会野府,全程一千八百里,官府的车马一天行进六十里,需时一个月,而车马行戴人的马车速度是官府的一倍,只需半个月就能到达会野府。马车只准每个人带三十斤重的行囊,超过这个重量则要另行收费,若是大量的货物,车马行有专门载货的业务,还有专人护卫。
威记车马行内贴着一条条幅,“时间就是金钱”,据说这是化州经略使江安义所提,潘和义暗暗心折,能被世人誉为点金手江安义并非浪得虚名。
车马费一人五两银,包吃包住,潘和义算了一下,一辆车十二个人,得银六十两,刨去吃住所用、车马损耗、人工费和税赋,这一趟下来能赚二十两,半个月二十两,一个月便是四十辆,如果客源充足的话,一年至少有四百两的收入,不知威记车马行有多少车马,如果过千的话一年收入便有四十万两。
听说威记车马行只是振威镖局的副业,这个镖局的年入至少过百万两,振威镖局当初不过是德州新齐县一个不起眼的小镖局,二十年时间已经成长为郑国四大镖局之一,而振威镖局的背后便是江安义。潘和义心中泛起酸涩,尽管不想承认,但江安义确实比自己强。
潘和义装扮成前往化州游历的学子,潘和齐是他的长随,他的位置在车厢尾部,一道竹帘垂下挡住车外的灰尘。一声音鞭响,马车开始驶动,潘和义身子后仰,靠在身后的皮垫上。
车厢内座位的设置花了心思,这个背垫呈弧型,后背靠在上面很贴实,天热皮垫散发出凉意,两旁有扶手,有块挡板垂在扶手下,可以支起来做简便的茶几,放书本、茶壶、瓜果之类的东西。
潘和义打量着车内的乘客,四个青衫学子凑在一起,从他们兴奋的言语中可知是前去化州游历的学子,安静地坐在他们身边的显然是他们的随从,潘和义身边是身着绸衫的汉子,带着两名随从,还有一人面色阴郁,胡须像是剃过,脸上露着青青的须茬,坐在车厢的最前面,闭着眼睛假寐。
马车驰出延平门后,那四个士子中站起一人,笑着跟众人打招呼道:“小生姓杨,杨得义;这三位是苏永志、花展佳、史林洁,我们四人是国子监的监生,此次请假前往化州游历,一路与诸君同行,深感荣幸,还望多多照看。”苏、花、史三人也站起身,满面笑容地拱手示意。
车厢够高,能够让人站直腰。潘和义拱手道:“小可林天祥,在京中教几个蒙童度日,听闻化州风景秀美,有意前去一观。”京中人口过两百万,每日游动的人口数以十万计,官员多如牛毛,潘和义不用担心被人认出。
那个绸衫汉坐在潘和义身旁,等潘和义说完起身道:“在下刘安杰,前往化州做些小生意,请多关照。”那个青茬胡子睁开眼,淡淡地说了句“叶应年,生意人”便又闭上了眼睛,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至于潘和齐等几个亲随众人选择性地将他们忽略了。
马车出了京城,平衡地走在官道上,事先几人得了车马行的通知,出城后每天辰初出发,酉正休息,午时有半个时辰的吃饭时间,每天在路上五个时辰,若有三急告诉车夫,车夫会找空地让他们解决。
出城已经五天了,潘和义注意到他们每天入住并没有进城,而是住在城外的威记客栈,客栈的掌柜和伙计像驿馆的官吏一样,事先准备好了热水饭菜,下了车自有人领着前往住处。饭菜还算可口,住处是两人一间,潘和义随意扫了一眼客栈院中停放着十多辆马车,那些车夫凑在一起热络地聊天。
起初潘和义还担心长途跋涉车夫和马匹会吃不消,后来发现两匹拉车的马只要出现疲态便会换过,车夫三日一换,每天会经过两家威记客栈,这样算起来从京城一路到会野府至少有三十家威记客栈,潘和义暗暗吃惊,如果每家客栈养六匹更换的马匹,那光这一路威记车马行就有近两百匹马,四五十个更换的车夫,加上客栈的伙计有二三百人,那整个威记车马行的马匹岂不是超过了千匹,人数在三千以上,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第二天上路,潘和义假做不经意地提出。刘安杰笑道:“林先生目光果然敏锐,能见人所不及。这威记车马行的振威镖局的附属,车马行所用的马匹多是镖师们淘汰下来的。至于车马行的人手,有的是受伤的镖师、趟子手安置在里面,有的是镖局的家人。威记车马行的线路有好几条,但通往化州的线路是最好的,其他的远比不上。”
杨得义笑着接口道:“肃帝对北用兵,从北边抢了数万匹战马回来,又占了漠人六百里地,有好多漠人部落归降了咱们,每年用马换东西,朝庭这些年不缺马。京中十六卫每年都要更换数千匹马,那些更换下来的战马有不少让镖局买了去,想来威记车马行得了这块好处。”
“不光北边有马,西域人也卖了不少马过来,国内几家大的车马行,哪家没有上千匹马。”史林洁道。潘和义点头受教,心中不以为然,这个史林洁好为人师,一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的架式,其实远不如身边的苏永志少言多才。
马车已经进入灵州境内,众人已经彼此熟悉,有的时候穿城而过,彼此会买些果瓜时鲜在车上吃,便连潘和齐这五个长随他聚成了圈子,彼此闲聊打发时间。
杨得义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每日在车上不是论文就是联句,偶尔赌斗一下,为晚间的吃食加两个好菜。潘和义装扮的是举人,杨得义自然要拉着他一起,刘安杰为人豪爽,也搭在里面逗趣,他所吟的诗句自是破绽百出,不过自有风趣,晚间加餐多半由他掏了钱。
唯有那个叶应年,与众人格格不入,每天上车便闭上眼,不管身边人如何说笑,众人相邀过几次,被他婉言谢绝,便不再理会,只当他是空气。
潘和义开始还留意这个叶应年,后来发现此人吃饭时要把桌上的剩菜全都吃完,一副不舍得浪费的小家子气,心中不禁释然,这位就是靠节省省下几文钱来做买卖的小生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