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两座山,山脚下确实有一座小镇。
这座小镇看起来稍稍繁华一些,镇头果然就有一座酒楼。
太阳刚刚才升起来,街道上只有几个稀疏的人在走动,连绵的屋顶上正有一片炊烟袅袅升起。
酒楼还没有开始做生意,一个伙计刚刚打开一扇侧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着懒腰走出来。
他刚想去抱一堆茅草进来生火,却忽然听见有人问:“这里有酒吗?”
他揉了揉眼睛,就看见两个人。
一个年轻英俊的少年和一个美丽动人的少女站在他的面前,两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似乎大病未愈,那少女的衣衫上竟还有一片殷红的血迹。
少年脸色虽然苍白,脸上的笑容却灿烂如初升的阳光,让人只要一看见,心情也会变得开朗而愉快。
伙计张着嘴,还没有说话,两人居然从他面前走过去,自己推开门,走进酒楼。
不过,那少年似乎病得很重,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少女扶着他,一直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
伙计讷讷地跟进来,韦开看着他,笑着说:“把这里最好的酒端出来,记住千万不要在里面渗水。”
伙计还在发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秋羽裳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掏了出来,散碎的银子堆在桌子上,发着一种特有的白光,伙计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有银子,就一定有酒。
酒很快摆在了他们面前,虽然比不上飞来楼的佳酿,却也是陈年的花雕。
韦开满满地斟了一杯,递给秋羽裳,“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先敬你一杯。”
秋羽裳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韦开又笑了,他也将杯中酒饮尽,长笑道:“今生有你伴我共醉,夫复何求。”
秋羽裳看着他灿烂的笑容,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愉快一点,但看到他苍白的脸,心里又针刺般痛起来。
“你又在为我难受?”韦开皱了皱眉。
秋羽裳没有说话,默默为他斟上一杯酒。
韦开看着她,半晌,又笑了,喃喃道:“此时此刻,我死而无憾,因为我知道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倘若现在不死,迟早总是要死的,那个时候你还会陪着我吗?”
秋羽裳低下头,避开他炽热的目光,“难道你真的没有什么牵挂,你的亲人,朋友……”
韦开摇了摇头,“我是个无家无业的浪子,哪里有什么亲人,至于朋友,大多不过是些酒肉之交而已。”
他突然叹了口气,黯然说:“我只有一个人放不下,可惜只怕是没有时间了。”
秋羽裳抬起头,“什么人?”
韦开凝注着她,“就是你。”
“我?”秋羽裳怔住。
韦开点了点头,“我知道秋家的血海深仇你一定要报,而你的仇人也在千方百计地杀你,你一个人,他们却不知有多少,我实在为你担心。”
秋羽裳不敢再看他的目光,全身却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她眼里噙满了泪,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半晌,才说:“你放心,我不怕他们……”她的眼泪终于流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韦开的心似乎也被她的眼泪刺痛了,神色更黯然,长长的叹了口气,“和你一道的那个人呢?”
“被他们抓走了。”
“你是不是很担心他?”
秋羽裳眼中闪过一丝苦涩,良久,才缓缓说:“我连累了他。”
“为朋友,纵是两插刀也在所不辞,怎么能说是连累?”
秋羽裳眼中又有寒冰凝结,“不,他不是我的朋友。”
韦开心中又一阵刺痛,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握住秋羽裳的手,“我也不是你的朋友?”他问,目光诚挚而坚定,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似乎充满了一种期盼。
秋羽裳垂下头,不敢正视这双眼睛。
她的心本来坚如寒冰,但不知怎的,只要一接触韦开的目光,就会连心底最深处都震动起来,宛如一潭静水,突然被激起无数涟漪。
她一向把所有的感情全都深深锁起,但韦开却象拿着钥匙,一道道打开重锁,把这些埋藏已久的感情全翻了出来。
他让她的心复活,而他自己却快要死了。
秋羽裳心中充满了悲哀,她忍不住想站起来,飞快地逃出去,她已不忍再看着韦开脸上的笑容——她只怕再看他一眼,自己也会全部崩溃。
但她没有动。她不能逃避,她必须坐在他面前,陪他喝酒,因为这也许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杯酒。
韦开久久地凝视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良久,良久,他眼中掠过一丝无奈的痛楚,目光黯然而绝望,长长叹息一声,伸手拿起酒壶,斟满面前的酒杯,黯然道:“就算我们不是朋友,你至少应该再陪我喝几杯。”
秋羽裳忽然抬起头来,竟对韦开笑了笑。
她冷漠的脸上突然绽出的笑容,就象解冻的冰河,寒冷大地上吹起的春风,令人从心底都暖了起来。
韦开呆呆地瞧着她,竟又瞧得痴了。
秋羽裳微笑着举起杯:“我们是朋友,最好的朋友。”她一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喝下去时,她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但她绝不会让它流下来,无论如何她也要让韦开开开心心饮下最后一杯酒。
她的笑容温暖而动人,可这笑容背后隐藏了多少辛酸和痛苦。
韦开凝注着她,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感激和欣慰,展颜道:“千金难买佳人笑,得你这一笑,我纵是再死百次千次又有何憾。”
他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朗声大笑。
伙计呆呆在一旁瞧着他们,此刻突然醒觉,才发现自己竟也满脸泪痕,而他究竟为何落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人生苦短,天下真正能生死与共、无怨无悔的,又有几人?
太阳升得更高了,阳光也更温暖。
酒楼里渐渐热闹起来,韦开的脸色却更苍白,连握酒杯的手都不禁微微地颤抖,但他脸上的笑容却仍然灿烂动人。
“我知道你一定很难受,不要强撑着。”看着他额角渗出的汗珠,秋羽裳终于忍不住了。
韦开笑了笑:“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一身痒得难受。”他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小时候你有没有捉过毛毛虫?”
秋羽裳点了点头。
“那一定有过毛毛虫爬在手上的那种感觉了?”
秋羽裳苦涩地笑了笑:“那实在不是一种好滋味。”
“也不尽然,我小时候就实在喜欢那种感觉。”他说得轻轻松松,但身上的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
秋羽裳看着他,终于又拿起酒壶替他满满斟了一杯酒,“我再敬你一杯。”
韦开端起酒杯,但手却颤抖得连杯子都端不稳,酒洒出去了大半,他双手捧着把酒喝干,叹了口气:“这么好的酒,可惜,可惜。”
秋羽裳不说话,又替他斟上一杯。
他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然后突然将酒杯往桌上一抛,“你走罢!”
秋羽裳怔住:“你要我走?”
韦开淡淡一笑:“不错,你该走了。”
“可是……”
“相逢必有别离时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现在酒终席散,你还不走?”
秋羽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韦开终于沉下脸,“为什么还不走?”
秋羽裳似乎并没有被他冷冷的语气激怒,她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看见你难受的样子,不想让我为你难过,可你知不知道,如果我这样走了,只会更难过,更担心。”
韦开这才叹了口气,黯然道:“其实我只是不想你看见我死的样子,我想我大概支持不了多久了。”
秋羽裳看着他额头滴落的汗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韦开盯着她,忽然又笑了笑,“你帮帮我,我知道你的剑很快,绝不会太痛苦。”
秋羽裳整个人都僵住,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韦开眼中闪着一种绝望的期盼,又像是获得解脱的兴奋:“你若是真的想我开心,就答应我这最后一件事。”
秋羽裳手心突然全是冷汗,手中剑刹时间变得似有千斤重,她嘎声道:“不,绝不可以!”
韦开盯着她:“你也不愿我这么痛苦,就成全我罢,难道你真要我自刎了断吗?”
秋羽裳全身都颤抖起来,握剑的手几乎僵硬,她忽然想站起来,立刻逃出去,逃得远远的,她甚至后悔刚才不该留下来,至少就不用面对这么可怕的事实。
但她居然站不起来,她的腿有些僵硬,全身都被冷汗湿透。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一个又尖又脆的声音大叫:“韦开,我总算找到你了,看你现在还往哪里跑?”
韦开一听见这个声音,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突然见了鬼似的,好象碰上这个人竟比中了“桃花附骨香”还要可怕。
但正从门口进来的这个人却一点也不可怕,非但不像鬼,模样还很好看,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红嘟嘟的小嘴,雪白粉嫩的肌肤仿佛吹弹可破。
她穿著一件宽大松软的大红衣裳,秀发松松地挽起,上面斜插着一支金钗。
她一看见韦开,面上立刻绽出甜密妩媚的笑容,就好像百花俱在这一刹那开放。
韦开却紧紧皱着眉头,苦着脸喃喃道:“做人可真不容易,就算想清清静静地死都不可以。”
红衣少女却已冲了过来,指着韦开的鼻尖,娇嗔道:“你现在还想跑么?告诉你,不管你上天入地,本姑娘照样找得着你。”
韦开叹了口气:“现在我还能往哪里跑。”
少女立刻又笑了,但刚刚一笑,脸色却又变了,指着秋羽裳,惊叫:“韦开,她是谁?你又跟什么女人在一起鬼混了?”
她又叫又嚷,酒楼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瞧了过来。
韦开皱了皱眉,“什么鬼混?难道我跟什么女人在一起都要问过你这位大小姐吗?”
少女瞪着眼睛,嘟着嘴:“你莫要忘了,从你第一天碰见我,我就说过不准你再多看别的女人一眼,不然我就挖掉你的眼睛。”
韦开板起脸,冷冷道:“不错,你是说过,可惜我好象并没有答应你。”
旁边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少女转过身狠狠瞪了那人一眼,用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恶狠狠四下扫了一遍,娇叱道:“有什么好看的?谁再敢看,我就把谁的眼睛挖出来。”
她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不少人低了头,倒也不再凑热闹。
韦开又长长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一定要装出一副吓死人的样子来,其实你乖乖的时候,倒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可是一发起脾气来就变成了人见人怕的母老虎,我这个人天生胆小得很,怎么受得了。”
少女瞪着他,半响,突然又笑了,满脸怒气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笑着说:“想不到你韦大公子原来是个胆小鬼。”
“什么鬼都好,反正被你缠上了,就算想跑也跑不了。”
少女微笑着,居然轻轻在桌边坐下,柔声说:“你放心,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以后再也不发脾气了,你喜欢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好吗?”
“是你说的,可不许赖帐。”
少女认真地点了点头:“绝不赖帐。”
韦开展颜一笑:“好,那你现在就乖乖的回家去吧,别再在外面胡闹。”
少女差一点跳了起来,又强忍住怒气,幽幽地说:“什么都行,就是不许你赶我走,不然的话……”她眼睛转了转,悠悠接道:“不然我就天天跟着你,要你片刻不得安宁。我会在你睡觉的时候唱歌,在你喝酒的时候砸破你的酒壶,在你……”
她的话还未说完,韦开却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少女的大眼睛立刻又瞪了起来:“有什么好笑的?”
韦开忍不住又笑了几声,才说:“你以为我害怕吗?告诉你,不管你有多少折磨我的法子,都已经没有机会了。”
少女眨了眨眼睛,又立刻摇头:“你又想骗我,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韦开的笑容已变得苦涩:“这一次真的不是骗你的。”
少女咬着牙:“就算你已打算戒酒,可你总要吃饭,总要睡觉,我总找得出法子折腾你。”
韦开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绝不会有机会了,难道你看不出我已经快要死了吗?”
少女这次真的怔住了,上上下下看了韦开几遍:“你看起来好像真是快要死的样子。”
韦开叹了口气:“这难道还有假。”
少女皱紧了眉头:“你中了毒?”
“是。”
少女差点又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瞪着秋羽裳:“他中了毒你知不知道?”
“知道。”秋羽裳冷冷地说。
“天底下竟有你这种恶毒的女人,明知道他中了毒,不去找医生,却拉着他在这里喝酒,你不知道酒喝得越多,毒性会发作得愈快,你成心想害死他吗?”
秋羽裳脸色苍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韦开苦笑:“你不要怪她,我中的毒根本没有解药,既然都是死,倒不如痛痛快快喝几杯,现在不喝,以后就来不及了。”
少女皱着眉:“真的没有解药?”
“若有解药我还用坐在这里,你以为我真的很想死?”韦开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还是快走吧,让我可以死得清清静静。”
少女眼睛又转了转,悠悠道:“你想清清静静,一死百了?告诉你,我偏偏让你清静不了,因为我已经想出一个不让你死的法子了。”
秋羽裳心中一动,忍不住问:“你真有办法救得了他?”
少女得意地昂着头:“办法当然是有的,现在全天下只有我一个人能救他的命。”
她瞟了瞟韦开:“你听见了吗?若你现在赶快求求我,哄得本大小姐开心了,我就救你一命。”
韦开装作没听见,板着脸冷冷地说:“你不救就算,我死了倒也好,免得你天天缠着我,更比死了还难受。”
少女终于跳了起来,指着韦开的鼻尖大骂:“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最好拿去喂狗,我若是救你,就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说完这句话,她整个人已旋风般冲出了酒楼。
韦开看着她,一点也不着急,好象知道她马上就会回来。
果然,她刚刚冲出去,却又一阵风似地折了回来,咬着牙,恨恨地:“不过,我又想通了,你愈是不想见我,我就愈要在你面前,你不想活,我就偏偏不让你死。”
韦开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是,是,是。反正你大小姐姓林,翻过来覆过去,还是个林字。”
少女瞪起眼睛又想发作,却终于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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