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新带着白蒹葭一一指点着自己童年时期里生活过的地方。他在讲那些儿童里的回忆时,就像回到了从前,脸上现出孩童般温暖的笑容。白蒹葭望着这个内心里原来也盛满童真的男人,心里不由得也跟着分外温馨。
吃完午饭,其他人都准备去午休,秦亚却拉着白蒹葭跑到一间最大的房子里,说:
“蒹葭,这是婶婶,就是哥哥的妈妈生病时住的大房间。”
白蒹葭打量着这房间,里面的陈设应该是刚擦拭过,没有灰尘,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也半明半暗地沉默着,好像老去的躯壳里仍有生命的寄存。
目光从这些老式的家具中收回的白蒹葭,猛然反应过来,想起秦亚刚刚说的话,疑惑地睁大了眼,问:
“秦总的妈妈?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
“哥九岁时,我婶婶就生病了,十岁时,婶婶就卧床不起,哥哥照顾婶婶一年后,婶婶就,走了!”
秦亚的话音沉重,脸上一片肃穆的伤感。那段往事,对秦家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伤痛,尤其是对秦可新。
白蒹葭的心里浮现出上午秦可新牵着她的手说着童年往事幸福快乐的模样,心里却伤感起来。能对自己的伤痛过滤成完全的幸福,这是何等高贵善良的一颗心呢!她不由得动容起来。
“我哥没给你讲过他的小时候吧?”
秦亚用力抿了抿嘴问。
“上午给我讲了一些,但都是很美好的回忆。”
白蒹葭也声音沉静,心里有些发酸。
此刻的秦可新,躺在床上,却其实根本难以入睡。这房间里都如过去一样,没有变动,身板下这张床,也是过去他睡的。陈年往事,又如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秦可新的老父亲,少年风流,一上高中就和自己的一个同班女生,也就是秦可新的母亲,谈了对象,高三毕业就有了他,便书也不读了,大剌剌地去他母亲家里提亲,他母亲家里为了掩盖女儿的肚子,一声不吭,赶紧地答应了婚事,让他父亲和他母亲急急忙忙地办了酒席。
他三岁时,他的父母亲才双双到了法定年龄,补领了结婚证。
这要放到现在这个年代,估计就是公然违反婚姻法,要抓起来,不过五六十年代的农村乡镇,好像都习以为常,结婚以婚礼为准,结婚证并不必须,好多老人一辈子估计都没去领。
在秦可新模糊的记忆中,他父母亲感情应该很好。他依稀记得,但父亲和着大伯一起天天早出晚归接工程做,回家来就逗着他玩。
母亲在秦可新的记忆中,总是性情温和地做着家务,等到父亲不再陪他,而是开始忙乎他自己的事,出门找隔壁屋子的大哥他们一起聊天说话或第二天早饭后出门时,他母亲便再度温情地陪他说话玩耍,带着他一起收拾家务。
有时候他玩困了,但又要闹着他母亲的怀抱,他母亲便会拿一条背带,将他背到背上系好。趴在母亲的脖颈间的他,听着或用小手摸着母亲脖子一侧的脉搏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他母亲则继续做着她每日里的家务。
秦可新五六岁时,那时候他记忆深刻了一些,父亲似乎业务更忙了,他母亲依旧围着灶台转,连系的那条白底蓝花的围裙都一直花色不变,只是发间青丝多了白发,眉间皱纹日渐深邃,脸上的笑容也始终都是淡淡的,似乎天然地带着一种美丽的忧伤,但面对他时,那种音容的温柔,令他依恋得整个童年都是无忧无虑的,也令他从此一生都不再忘怀。
秦可新六岁开始上学前班,而后上小学,他也始终都是和母亲相伴较多,父亲忙得常常连家也不回了,和大伯一起在外地的工地里,听说是日夜干活来赚钱养家。很多时候,他大伯从外地做完工回来了,他的父亲却还没回来。他跑去问大伯,大伯笑着摸摸他的头说他父亲忙着哩,可又不告诉他究竟在忙什么,也无法回答他的父亲究竟什么时候回到家这一问题。
秦可新记得他一开始好几次从大伯处得不到满意的答案,都跑去自己母亲那里重复一遍问大伯的问题,但他的母亲的回答竟然和他大伯的回答几乎一字不差。他闷闷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一个人默默地生气,心里想,就算父亲回来,他也一定不理会了!但当他父亲久违的笑声从走廊里响起,他又忍不住,比母亲还先跑出门去迎接那双大手对他娇嫩的脸蛋的揉搓,此前的生气早已烟消云散,直到父亲再度出门后才赌气不理,只是从窗户里,望着他的母亲,拉着父亲的手。被父亲拎进门后笑意嫣然,也似乎没了任何的哀愁和忧伤,笑颜逐开地开始端菜上桌,等着他们父子俩一起吃上一顿难得欢聚的美餐。
只是母亲早逝。
秦可新九岁时,他的母亲就重病在床,为此他休学在家,早早地照顾着他的母亲,他的父亲虽然隔三差五地回来,但因为工程的进度,没办法长呆家中,便在一次回来时,带回来一个女子。
那位女子身材和不曾被家务活压弯腰时一样高挑,一样肤细面白,此刻和病榻上病重憔悴中的母亲一比,就像骄傲开着的一致艳黄的迎春花,让小小的秦可新觉得刺得眼睛有些疼。
年轻的女子到了家里,很勤快,秦可新也松落了下来,能有新鲜饭菜吃,母亲也能被更细致地照顾着,但他父亲让他喊这女子晴姨,他喊不出口,只是用眼神示意,或是有事说事,说完便不再有其他的话。
秦可新父亲在家时,甚至拉他出到门外,压低声音说如果他能唤这女子晴姨,她就会心情喜悦,一心情喜悦,她就能对他和他的母亲更好,照顾得更细致周全,他也可以去上学,就算他不为了去上学,只为了他的母亲,他也该喊,是不是?
此时的他,早已随着母亲的病倒,不再脸上出笑容了,但也不像一般的小孩儿遇到这样的事,脸上总是迷茫无助的悲戚,他没有,只有平静,如山阴又如湖面一般的平静,不是那种沉重山体投射下来的巨大、黑沉的阴影那样的阴郁的平静,而是阳光落下来后在山川和湖面自然出现的非强光的剔透的平静。
秦可新面对父亲的要求,甚至是请求,他也是用这样的平静,望着他的父亲几乎是恳请的期待,以长久的沉默作答。
秦可新的父亲无奈,知道儿子算是继承了他和老婆一致的倔强了。是的,这种倔强,在他,是直截了当显现出来的,在他的老婆,是暗隐在心里的,如今到了他儿子,是可明可隐的。
自此,秦可新的父亲再没这样要求他了。
那支迎春花晚上住的是秦可新那个卧室,他则搬到了母亲的病榻旁对着的小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