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谚,你是不是挺讨厌我的?”
温谚神色一顿,这一抹神情被苏曾及时捕捉到。
“讨厌吧?”
温谚侧了侧头,手臂也没移开,轻声说:“不讨厌。”
“不讨厌,也不喜欢吧?”
他默。
苏曾笑着说:“算啦我就知道你也说不出个什么。”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叹道:“你晓得就好。”
苏曾说:“可我还是很想知道,你看,我们久别重逢,这么多年没见,我想知道你又见到我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他仍是那样的语调,不轻不重。
“没什么感觉是什么感觉?”苏曾不依不饶。
他又叹了口气,说:“就是,老朋友相见的感觉,很多东西都没变。”
苏曾抓住他的手臂,站起身来,咬咬嘴唇说:“老朋友,我倒是要感谢你还能把我当老朋友!”
温谚看着她张扬的笑,心口一顿,有些酸涩的感觉。
他想一想,如何说出“老朋友”这三个字的,竟是恍惚不自知,也许他说错了,这世界上哪里会存在一成不变的东西,更何况人是最善变。
他低头顺着她弯起的红唇,望住她笑眯起来的眼睛,不觉挂上微笑。
温谚站立不动,过往的人都不曾在意他们之间的停顿。
苏曾道:“是不是现在走了?”
他回神,“嗯”一声。而后却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
回头,凌护士站在走廊的另一头,神色紧张地指了指手里的手机。
温谚忙翻出来白大褂里面的手机,才发现手机屏幕多了两个未接来电,他接通后,凌护士在另外一边急匆匆说:“温医生,楼下进来一个急诊,您要不要跟苏律师去看看,伤者就是昨天泼了苏律师一头汤水的人!”
温谚立刻道:“好,我等一下过去看看。”
他的另一只手臂被苏曾扶着,侧了身子把话给苏曾复述一遍,苏曾疑惑:“李松?他怎么了?”
温谚道:“我还不清楚。你低血糖要不然就先回病房休息,我去急诊看过,再带你过去。”
苏曾说:“别麻烦了!反正都要下楼,我跟你一起去,倒要看看他们又耍什么花招!”
说着,也不头晕低血糖,拉着温谚就往电梯的方向去。
急诊向来是医院最热闹的地方,来了伤患更是噪杂。
人群聚集的地方便是李松躺的位置,那里蜂拥,穿白色衣服的医生和护士,穿警察制服的,还有别的围观者。
苏曾和温谚刚到这里,凌护士就走来说:“吴医生正在接诊,听说是在警察局被从审讯室带到拘留室的过程中,他自己挣脱掉爬上楼梯栏杆后摔下去了!虽然不高,但是头着地,人已经没意识了!”
刚解释完,那边跟随的几位警察就注意到了苏曾他们,其中一位径直走来,问苏曾:“你就是苏曾吧?”
苏曾答:“我是。”
那人道:“正好了,本来就说要来找你的,这下齐全活了!我来问问你昨天的情况,你身体如何?”
苏曾看了眼温谚,说道:“今天就要做检查的,估计结果不好……我觉得头疼,犯恶心。嗯,脸也火辣辣的,我之前被砸的伤口好像又要复发了,昨晚也没睡好,精神很差。”
警察微微皱眉,也看了眼温谚,问:“这是你的主治医生?”
“嗯。”苏曾给温谚使眼色,后者无动于衷,却也点头说:“需要再做个全面检查才能得知具体情况。”
警察把这些都记录下来,又回去伤者那边。
苏曾在那群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女人身影,正是此前苏曾当事人的前妻,名叫李桐。
苏曾往后避了避,温谚拉她离开,说道:“走吧,这里乱,那人身上新闻多,约莫等一下就会有记者来。”
温谚想得周到,苏曾同意,便跟他一道回了住院部。
她胳膊上抽血的小针眼早就没感觉了,只血管上留下了一条青色痕迹。
温谚在病房里给脑CT那边的同事打电话,说现在不方便过去了,下午再去。挂了电话,他看看苏曾的脸色。
“我下去给你买些早餐吧。”
苏曾抬头,点点头说好。
温谚出门后,苏曾坐在房间里,她落在病房里的手机也有了不少来电显示,有郑却的,有霍存异的,还有许佳。
霍存异那边有对策,不必与他多说,郑却此刻大概正与许佳在一起,于是她回拨了郑却的电话。
电话刚接通,郑却的声音穿过听筒,刺痛苏曾的耳膜。
“苏曾!你他妈终于接电话了!你晓不晓得出大事了!”
苏曾急忙拿开电话,皱眉说:“我晓得呀,你要死了那么大声!不要叫了,我刚刚从楼下急诊上来,见到了警察,也见到了李桐和李松。警察问过话,记者还没来,群众很冷静,我还很安全。就是这样。”
电话那边停顿片刻,郑却气急败坏地骂了句:“你他妈的!”
然后,挂了电话。
苏曾看着显示通话结束的手机屏幕,皱皱鼻头,对着空气回道:“你他妈的!”
病房里安静下来后,苏曾忍不住,手指头在手机屏幕上滑了好多次,终于点开微博,去看热门微博热门话题,关于她的话题又被刷上来了。
她关掉手机,怨了自己一句,没事找事!
躺到床上放空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门口有动静,以为是温谚回来了,急忙跳起来,踢上鞋子去开门,却见立在门外的并非是温谚!
“李桐?”苏曾看着站在外面的女人,怀疑自己的眼睛。
李桐身上穿了件长及膝盖的棉麻长裙,长裙下面仿佛只剩下了骨头,袖口的长胳膊垂下来,皮肤黑了许多。她的脸也瘦得脱相了,头顶枯黄的发和她整个人一样,毫无营养。
半个月前在法庭上她也看起来不怎么好,却远不如今日狼狈。
苏曾看着她,眉头皱得更紧。
“你来做什么?”
李桐缓缓张开唇,低声说:“苏律师,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讲。”
苏曾看了眼她身后,并没有什么其他人跟随。
李桐说:“没有其他人,就我自己一个,苏律师,我能进去吗?”
苏曾顿了顿,让开门给她。
李桐走进来,苏曾坐回去病床上,指了指对面的两人沙发说:“坐吧。”
李桐摇摇头说:“不用了,我站在这里讲就好。”
苏曾也不客套,直接问:“你要讲什么?”
李桐在心里重新整理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苏律师,我是来求你的……我求你,不要让我哥哥坐牢好不好?”
苏曾忍不住笑了一下,她侧头看向李桐:“坐不坐牢这件事不是我能决定,这个要在庭上看法官如何决断。”
李桐有些着急,解释说:“苏律师,我哥哥小时候生病烧坏了脑袋,他跟正常人不一样!他的眼里只有简单的是非观念,所以他看到我受委屈,才会冲动做出那些事情!”
苏曾凉凉道:“你想说你哥哥身患疾病,行为才不受控制,嗯,这个我可以理解,我相信法官也会从轻处理,但这些都要等我们上法庭了再说。”
李桐忍不住颤抖起来,苏曾怀疑她的精神状态有问题,越发觉得,她不该让李桐进来。
“苏律师……”李桐努力克制自己,瑟瑟道,“我知道你手段厉害,你能把无罪说成有罪,把有罪辩成无罪……”
“你什么意思?”苏曾猛地看向她。
“我只想请你可怜可怜我们一家,我已经被你害得这么惨了,我不想我哥哥也被你送上法庭!”
“你说你现在这么可怜,是我造成的?”苏曾不可置信。
李桐的脸憋得通红:“不是吗?”
苏曾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苏曾直视她:“我笑你,是真的可怜。”
李桐紧紧咬住唇,有那么一瞬,苏曾觉得她会把泛白的唇咬破。
她哽咽道:“苏律师……既然你这么说,我就问你一句……你明明知道郑浩对我做过些什么,可你还是帮他,郑浩现在不仅让我净身出户,更是对我的家人赶尽杀绝!我和我的家人落到这样的地步,难道你真的觉得,你没有一点错吗?”
苏曾嗤笑一声,说道:“李桐你真是天真,你真不该来找我,你应该去问问你哥哥——哦不,你哥哥脑袋有病,肢体行为不受控制,所以你应该去问问那些怂恿他朝我扔砖头朝我泼汤水的人,他们不是在犯错吗?你,和他们,难道就没觉得自己错了吗?”
李桐身子颤了颤,一时讲不出话来。
苏曾继续道:“李桐,你指责我为你前夫辩护,可从职业道德上说,我是在尽我最大努力为我的当事人争取利益,这是我作为律师该做的事,而不能因为同情心去蔑视我六年来所学的一切。李桐,我笑你可怜,是因为你真的很可怜。”
李桐牙关紧绷,眼泪夺眶而出:“所以我就活该被郑浩打骂,我哥哥活该从楼梯上摔下来不省人事!我们一家活该被郑浩踩在脚下,对吗?”
苏曾道:“你被郑浩家暴,是因为你软弱不但不会保护自己,还让他找到继续迫害你的理由,你哥哥从楼梯上摔下来,是他不理智没有辨别能力,你的家人被郑浩逼迫,是因为他们先惹怒了郑浩。这所有的一切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她不想看到李桐的眼泪,别过脸去,说道:“李桐,弱者才会用眼泪换取胜利果实,强者都是拿着真刀真枪去战斗。你不能因为你弱,就让所有人都让着你。”
李桐双眼通红地看着她:“这是你站在这个位置上才能说出这种话来,苏曾,苏大律师!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不得已要求别人的时候,但是你这个人,真的很冷血!”
苏曾满不在乎,耸肩说道:“你记住一句话就好,同情心对我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所以你今天真的不该来求我,也不该用你们那套所谓正义和道德的枷锁来绑架我。郑浩让我替他辩护,我会拼尽全力,当有一天你来请我做你的辩护人,我也一样会尽我所能帮你。只可惜,你我现在是敌对关系,所以你还是请回吧。”
“没错,我真的不该来找你!”
李桐转身出门,拉开半开的门大步走出去!
苏曾看着李桐离开,静坐了一会儿,她再回头,才发现外面有人,不知道站了多久。
她下床走过去,没有到达门口,试探地叫了一声:“温谚?”
人影在外面停顿了片刻,终于闪出来。
温谚手里提了一个塑料袋子,袋子里放了个食盒,苏曾从外面就能看到,是生煎包。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很久了吗?听到了她跟李桐的对话?
苏曾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温谚只垂着头走进来,喜怒不形于色,苏曾根本不能从他脸上看到什么。
到桌几前,温谚把袋子搁在桌子上,轻声说:“早餐没多少了,给你带了生煎。”
苏曾停顿片刻,咧开嘴笑着把盒子拿出来,摸到竟然还是热的。
“盒子里有蘸酱,没有豆浆了,我去给你倒杯热水,先凑合吃。”
苏曾盯着他,故意问:“这不会是你吃剩下的吧?”
温谚说:“不是,放心吃吧。”
苏曾捏出来一只生煎咬了一口,唇齿留香,香到心里去了。
她拉温谚坐下来,温谚没动。
“我还要下楼去看看,那位伤者要进行紧急手术。”
“你做?”
“吴争做。”
苏曾道:“那你去凑什么热闹啊?”
温谚说:“看一看,听说挺严重。”
苏曾默了默,把手里的生煎放下来说:“欸,温谚。我拜托你一件事,等我检查做好了,你给我再开一份验伤证明。”
“你住院初期郭医生已经开过了。”
“那时入院初期!新的验伤报告里就要写出创伤后遗症,还有昨天的事故造成的局部烫伤,嗯过,还有我的精神状态——”
温谚在她身上看了一眼,语调平淡道:“有没有创伤后遗症要等检查结果出来后才能下定论,烫伤没有,精神状态,我看应该也没有大问题。”
苏曾抬头看着他:“你刚刚是不是听到我同李桐讲话了?”
温谚顿了顿,并不避讳道:“我听到了。抱歉,我并不是有意要听。”
苏曾大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似是挫败,又似是无奈。
她道:“那你觉得我讲的对么?”
温谚道:“有个成语,叫做落井下石。”
苏曾觉得胸口烦闷,她必须用最大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要发火!
“对李桐一家来说,我这么做是落井下石,对我来说,他们只是罪有应得!”苏曾直视温谚,这样说。
温谚拧紧眉头,慢慢道:“你果然是一点都没变。”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是最致命打击。
苏曾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我在你心里一直是落井下石的形象对吧?”
温谚解释:“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温谚叹一口气说:“你先吃饭吧。”
苏曾把盒子推开,跳起来去病房角落,打开柜子,拿出两件衣服,进了洗手间。
温谚跟上她,正要进去看她做什么,却看到苏曾在里面伸出两臂脱了衣服,温谚急忙又拐回来,背着门不敢看。
“你做什么?”
苏曾在里面,动作不停:“换衣服,走人!”
“走哪?你下午还有检查要做!”温谚侧头说。
苏曾已经利索地换好T恤和短裤,出门,把病号服扔在床上,说道:“不做了!你不是知道我在装病的吗?”
温谚去拦她:“你好不好冷静一些,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苏曾推开他,从柜子里抽出来一件外套穿上身上后,把包拿出来,其余行李全部胡乱打包,然后说:“你听着温谚!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现在一直住院的目的也是因为我想让李松坐牢,但既然你骂我落井下石,我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她提上包,回去找手机,翻了枕头和被子,却怎么也找不到!
该死,她明明记得那时把手机关掉扔在了床上!怎么就找不到了?!
越是着急,越是什么都找不到。
温谚看不下去,把自己的手机给她:“打一个吧。”
她揉揉头发,恼恨道:“关机了!”
温谚手顿在那里,犹豫了一下说:“要找谁,用我的手机打。”
苏曾气急败坏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她提上包,往外面走,刚到门口,就撞上一人!
“卧槽!这是要做什么?!”郑却一手捂着被撞疼的下巴,一手拎着已经洒出来的酒酿圆子。
苏曾跑得猛,撞上匆匆赶来的郑却,没撞到伤口,额头也是通红。她倒吸着凉气,拿郑却出气:“你怎么又来了!”
郑却叫道:“不是同你讲过我要来的吗?还给你带了酒酿圆子,这他妈都洒了!”
苏曾推开他,继续往前走,温谚跟上,郑却糊里糊涂,急忙把酒酿圆子放在屋里也跑出去,跟上了就问:“这是怎么了?苏曾你气冲冲的要做什么?”
温谚道:“她要回家。”
“回家?要死呀!现在楼下都是人,苏曾你下去不被骂死也要被打死的!”郑却慌忙追上去,企图阻拦。
苏曾闪开他:“你拦什么!郑却,我同你讲,你要再跟着我,不要说师兄妹了,同事也不要做了!”
“你!你这讲的是什么话啊你!”郑却气得心塞,一时愣住不敢动了。
心道苏曾这小妮子脾气来劲,也是说到做到,她万一真记恨住了,难保不会付诸言行!
眼瞧着苏曾又走了,郑却忙冲温谚喊话:“温医生,你要拦住她呀!”
温谚面上没甚表情,却已急出了汗,不用郑却说,也是要追苏曾的。
俩人一路到电梯口,苏曾赶巧,刚按下按键,就有电梯停稳,开门。
她走进去,温谚也跟上。
“苏曾,你听我讲。”温谚压低了声音。
苏曾打断他:“你什么都不要讲,我不想听。”
温谚皱眉道:“你不要这样顽固。你同我是不一样的,所以我的说法你不能赞同,但至少你要多考虑一下后果!”
苏曾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温谚,你说不讨厌我,根本就是骗人的!其实你一直都很讨厌我,只不过你这个人太伪善了,讨厌一个人也不愿讲出口!你讲得对,我同你是不一样的!因为我做不到隐藏自己的真实感受,去做自己根本不愿意做的事情!”
温谚被她气笑了,末了只能好声好气说:“好好,我伪善,你真实。你想回家,我不拦你,但你听我的话,把这袍子穿上去,不然我真的不敢保证你能走出去。”
他将外袍脱下来,递给苏曾。
苏曾接过来看着他,突然一愣:“你还有吗?你给我两件了都。”
他苦笑道:“我还有,多着呢。”
苏曾低头,望见他领前灰色的纽扣,猛然就觉鼻头酸涩。
这些年来,她也长进许多,进了职场,上有师傅师兄训导,急性子要改,坏脾气要收敛,敛不住的话,最起码要先把事情想全了!可现在的她突然发现,这两日她情绪反反复复,不为别的,就为她跟前的这人。
她心想,苏曾,你完蛋了,你以为四年分别你对这个男人的感情是不甘,其实根本就是还没散去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