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阴山——位于广洲府北侧的一座孤山,与其说是山,莫不如说是座独峰,息阴山左右无丘无壑,四面环水,高而巍峨,因山上多云常阴而得名阴山。
后兮阴真人伏于此山躲避红尘,最终大限将至,坐化于山顶浅缘洞。
广洲府百姓祈愿兮阴真人长眠后可以永得安息,不再受世俗惊扰,故易名息阴山。
直至今日,息阴山这持续了长达数十年的安宁,恐怕要被未及拜帖、直接造访的纪云二人打破了。
息阴山四面皆为河流,一条通向兮阴山的陆路也没有,兮阴山就好像洪水中的断柱:
云覆其上,水弥其下,直插云霄,不见天日。
环绕于山的河流如同一道天然屏障,隔绝着息阴山和山外的世界,仿佛是刻意为了守护住兮阴山的孤寂,纪云沈龙二人驾舟而行,由山北上游的河岸逐渐飘向息阴山。
纪云看着这座茕茕独立、雾气弥漫,显得格外清冷阴沉的孤岭独峰,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一抹悲意。
透过这座山,似乎能影射出兮阴真人坐化前的心境,许是孤寒,许是寂寥,许是厌倦了红尘……
纪云沈龙二人行至山脚,或者说根本就是山崖下,因为息阴山极为陡峭,以致于根本没有上山之路。
息阴山在临近半山腰之前,都像一根粗大的石柱,直至快到山巅处,才恰似平丘。
兮阴山于常人自然是无法攀登,但纪云沈龙二人却非等闲之辈,二人于江海群舰之间尚能飞转腾挪,遑论一山。
于是二人当即施展轻功,攀岩踏壁而上,只消数刻,便抵达山巅。
浅缘洞便位于这山巅之上,不偏不倚,正在其中。
纪云径直走向洞口,却被沈龙叫住:
“纪将军,此仙址乃真人坐化之地,玄妙重重,小心有机关。”
“没事的。”
纪云转身随意笑道。
沈龙闻言,未再深劝,只是于袖中掷出一两寸飞箭,飞箭直射洞门,未及飞入,忽如遇水而力逝,随即便腐蚀液化,铁液遂落于洞前数丈地面。
然而飞箭虽被腐蚀成液状,其铁液落下流淌于地,地上山石却连孔洞都未曾留下。
沈龙没有去看地上铁水,而是看着纪云道:
“纪将军,莫非你不知仙地之玄妙?前番徐军门遣末将随纪将军前来,末将之所以推脱,非是末将不愿跟随纪将军,实乃末将知晓末将来去与否皆于取宝无益。
末将实在是只能起到引路之用,试问谁不知兮阴山浅缘洞乃仙家遗址?
虽道常人无力攀登此峰,但数十年来总有一些能人异士得以登上山巅,然而这浅缘洞前,似乎有一层无形仙障,军门称之为水阴罩,此仙罩万物触之即化,惟兮阴山山石无恙。
众人虽皆知此地为仙家宝地,但无一人能入得了这浅缘洞,凡近洞门三丈者,全都是如遭腐蚀,尽皆化为脓水。因此凡能登此山巅者,无不望宝兴叹,宝地虽近在咫尺,众人亦望眼欲穿,但无计可施、力有未逮,能奈其何?
军门也曾数次遣人来此寻宝,结果自然是毫无所获,因为根本无人入浅缘洞,若非将军重提,言及其中宝物便是破敌之法,军门早就已经忘却这处宝地,末将还以为纪将军必有进入之法,但观将军行为,似乎欲坦荡直入?莫非将军不知浅缘洞之奥妙?”
纪云闻言顿觉恍然,停下脚步点了点头,并陷入了思索:
浅缘洞如此玄妙,怪不得徐军门原话是说让自己去设法请出宝物,洞前竟然有此等仙障,真人果真是夺天地造化的存在,纵使仙逝亦能留下如此手段。
但此时实在不是惊叹个中奇妙之时。自己受太师重托,若不取出宝物,南海必危,且龙门关经耗不起洋人新一轮的进攻了。必须想出破解之法,不能在此踱步不前。可洞前仙障触之即死,自己又该如何取出其中宝物?
思虑至此,纪云神情渐渐显现出坚定之色。
张太师既然差自己来,且没有向自己说明洞前玄妙,这说明太师认为自己一定能进入其中,这破解之法,许就是在自己身上!
时间不多,自己跟徐军门约定半日便回,如今时限已逾过半,自己不能继续踌躇。
“拼了!”
纪云咬了咬牙,运转全身内力护体,旋即径直走向浅缘洞洞门。
“纪将军何为!?”沈龙大惊道。
“没时间了,我必须赌一把,沈将军不要过来,若我身死,请将军替我向太师致歉,就说纪云辜负了太师之厚望,纪云对不起太师了!我去也——!”
纪云一边快步走向洞口一边决然道。
“纪将军!万万不可啊!”
沈龙焦急的喊道,但奈何纪云脚步太快,眼看就要踏入那无形仙罩的领域,自己就是想上前拉他回来也来不及了,唉!沈龙心中哀叹之余,不忍去看即将发生的惨状,于是别过头去。
转头闭眼的沈龙知道马上会听到纪云被水阴罩腐蚀惨叫和化水落地的声音,当即便要在声音传出的瞬间捂上耳朵。
但沈龙等待许久,仍未听见自己幻想中滋滋的腐蚀声,于是转过头。
使他惊奇的是,他并没有看到纪云凄惨的景象,反看到纪云平安无事的立于洞口,一只脚已经踏入洞中,一副释然的样子。
沈龙未及疑惑他为何能免疫水阴罩腐蚀,反而先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真猛士也!”
沈龙不是未见过生死的人,相反,他正是在血海尸山中摸爬滚打过来的,日前穿鼻洋的枪林弹雨、刀光剑影,也令他又对许久未来的血战和杀人渐渐习惯和麻木了,但战斗是为了生,绝非为了死。
去抵御外敌虽知必死,亦不会惧怕,那正是为了更多的有尊严的生而死。
但似纪云这等,知前路必死,死或许不得其所,而仍悍然前行,这实在是令他钦佩。
“虽幸得入浅缘洞,但洞内尚不知危机几何,还请纪将军小心呐!”
纪云回首一笑:
“多谢将军挂怀!我已知洞中玄妙!请将军放心!”
于是纪云继续向洞内走去,在刚踏入水阴罩的前一刻,他的心神确实紧张到了极点,整个人都快要崩掉。
在他看来,那是无限接近死亡的一步,但是对张太师的忠义,还是促使他踏出了这一步。
然而就在接触到水阴罩的瞬间,他浑身经脉疯狂涌动的内力,忽然渐趋平和,整个人紧绷的状态,自然而然的被浅缘洞内一股奇特的气息抚平,身心顿觉亲切缓和。
于是纪云便明白了一切,太师早就知道自己不受浅缘洞的排斥,因此也就没有更多的吩咐,而直接让自己去取兮阴真人遗留的宝物,这莫不是张太师和兮阴真人几十年前便有的默契?可为何应在自己身上呢?莫非是因为自己乃风厌离的后人?所练功法由老祖风泫真人一脉相承?
纪云继续向洞内走着,虽然洞内伸手不见五指,可纪云也不算摸黑前行,他精纯的内力和常年锻炼的五感使得他不需用眼,也能辨识出洞内构造。
浅缘洞内通道狭长,似极深,无半点光亮,洞内有滴答不断的水声,不知洞内通往何处……
纪云复行数十步,发觉前方空间似乎开始空旷起来,便加快步伐,然而这时,四周突然传来刷刷的声响,惊的纪云腾身而起一个后翻拔出身后朴刀,摆出架势准备御敌。
“呼——”
纪云长舒一口气,原来只是焰火,虽然四周洞壁凭空亮起蓝色的焰火很是诡异,但在纪云看来,这一切在真人遗址内再正常不过。
当即继续前行,终于行至一处空旷水源处,涓涓细流自墙壁数小口流下,流入壁下一圆潭中,其声潺潺,如银瓶泄水,空灵悦耳。
然而纪云此刻却无心去注意这洞中潭水声,而是骇然大惊的看向位于潭中石岛上的一竹椅,竹椅上正坐着一紫袍女子。
远处望去,其长发披散直至裹肩,似是带着面具,纵以纪云之目力竟亦看不清其面庞。但纪云却感受不到洞中有一丝生气,这着实是令人毛骨悚然。
纪云施展轻功,脚尖轻点潭面,潭有微波却声无细丝,数步即至谭中石岛,到了竹椅之前他却忽然沉默了。
只见随着纪云的落地,竹椅四周亦亮起幽蓝色焰火,在蓝火的照耀下,纪云看清了竹椅上的主人,这是一具骷髅,其骨如白玉晶莹,看不出逝世年岁;竹椅虽常年受洞内潮气侵蚀,竟也晶莹如玉,翠绿如新。
看着这些异象,纪云已知道竹椅上带着五彩琉璃面具的骷髅便是浅缘洞主人——兮阴真人姜墨。
姜墨保持着生前坐化时的最后一个姿势,她玉首微倾,右肘搭在竹椅上,右手托着下巴,刚好和面具一同挡住了整张面庞。
她右手大拇指抵在唇下,小拇指弯曲,另外三指间夹着两个纸卷。左手则平瘫在竹椅另一侧,并握着一副长卷。
随着纪云落地,焰火亮起,姜墨右手三指间夹着的纸卷其中一卷,竟直向纪云飞射而来。
纪云当即接住,卷封上书一个“风”字。他将纸卷打开,卷中寥寥两行字:
阴蚀覆水图,以内力催之,可成覆水阵,风家后人亲启——姜墨。
此时姜墨右手的画卷又飞向纪云,纪云连忙伸手接住。
画卷飞入纪云手中那一刻,整个浅缘洞,似乎都震颤了一下。
紧接着,纪云便感觉到,洞中那让自己感到亲切舒缓的气息没有了,整个浅缘洞的仙障似乎也消失了。
他看向姜墨三指间,位于食指和指间的另一卷纸卷,其卷封隐约能看到一个“张”字。
“唉……”
长叹一声,纪云便将一切都明白了,浅缘洞——除却太师张鸿懿与众生皆缘浅,因此才设水阴罩阻隔红尘。
其右的“张”字信卷大概便是为张太师准备的。
而“风”字信卷,大抵是料到张鸿懿可能不会来,万不得已由自己这样的风家后人来取,这也是自己为何能获准进这浅缘洞的原因吧。
兮阴真人姜墨所带之五彩琉璃面具和其右手遮面,大概是因为姜墨心中还是有一丝期许,万一是张鸿懿来,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已成枯骨……
而那“张”字信卷中的内容,估计才是姜墨最想说的话,张太师也才是姜墨真正想见的人。
“让前辈失望了,但晚辈实在是没有资格代替张太师向您道歉,愿您能安息,风泫真人后人——纪云今日前来烦扰,实属不得已而为之,请前辈见谅。
纪云在此发誓,必不负此阴蚀覆水图,必不损兮阴真人之威名,必拼死保我家国万全!乞请前辈保佑!”
纪云没有去拿“张”字信卷,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插手张太师和兮阴真人的往事。
他知道,张太师没有亲自来,已是将一切已经了然于胸,张太师早就知道兮阴真人尸骨仍然驻在浅缘洞。
但他并没有来,这已经说明了他的选择,大抵和姜墨遮面一样。张太师也同样无法面对逝世数十年的故人,见则空余悲憾,不如不见。
纪云言罢伏地叩首,再叩首,三叩首,随后抱拳:
“前辈,纪云走了,我会代前辈护张太师周全,保其余世!请前辈放心吧!打扰前辈之安宁,晚辈实羞惭至极!待纪云龙门关退敌后,必将前辈请入风家仙祠,世代香火供奉!”
纪云知道,没有了这阴蚀覆水图,浅缘洞便没有了屏障,如此便不能将兮阴真人的骨骸继续留在这里。为避免外人亵渎,只得日后将姜墨移出这浅缘洞。
纪云说完这最后一句,踏潭而出,激起叠浪层层……
自纪云离开这潭处,蓝色灯火方才熄灭,且未有人能看到的,姜墨脸上所戴面具,在此刻,于黑暗中伴信卷一同落下,露出了其遮住的白玉骷髅……
“沈将军,大事已定,我们走吧!”
自浅缘洞口走出的纪云刚出来便对门口守着的沈龙道。
沈龙闻言欣喜道:
“将军当真有所得获?太好了,如此真乃我南洋幸事!走,龙门关此刻许在激战!我等速去驰援,也好安心!”
沈龙言罢,随即便要去揽纪云肩膀,但刚上前两步,突然想起浅缘洞的仙障水阴罩,立即撤步,忌惮的看着洞口。
纪云看着面露畏惧的沈龙,道:
“不必再怕了,水阴罩已经没了。”
“当真?仙障没了,何去了?另外将军所得仙物在哪?或是破敌之法为何?”
沈龙将信将疑道。
纪云举起左手中的画卷,面露坚信之色,笃定泰山道:
“尽在此图中!”
沈龙见他如此胸有成竹遂亦踌躇满志,于是二人复驾舟离去,直向龙门关……
自此,息阴山巅仙障水阴罩不再有,浅缘洞却依然隔世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