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小小在道人离去后,就待在原地晃晃出神。
不多时,便有人影从某个空间里走了出来,正是弩侠儿。
弩侠儿表情平静如常,看不出任何悲喜,见得绿裙姑娘后,轻轻的唤了声小姨,清小小才回过神来。
两人相望,仿佛有千万句衷肠,却又尽在心里。
沿着道观内的青石板小路,出了道观。
那里早有道童为两人牵着马,在他们一旁站着个的老道,老道眉心一点朱砂,花白长眉垂挂在脸上,再加上一撮长胡,尤显得仙风道骨。在其身旁是刚才那个慌不择路的年轻道人,恭敬的站着,怀里正抱着个酒葫芦。
老道见两人出来,温和的笑了笑,对着弩侠儿说道:“弩小师弟,在下寒山观主一尘道人,已恭候多时了。师叔远游而去,中间特地吩咐我在此等待,一是为了交还酒壶,二是为了让老道送两位一程。”
弩侠儿行礼道谢,接过年轻道人怀中的酒壶,说道:“萋然小弟子弩侠儿见过寒山观主师兄,此番多有叨扰,小师弟在此谢过。”
清小小也跟着道谢。
老道不以为意,笑道:“哪里,哪里…”
让道童将马牵了过来,交到两人手中,接着说道:“师叔说过小师弟和姑娘还要赶赴两离城…此去两离怕是还有半日路程,小师弟和姑娘虽有如此良驹,最快也要三四个时辰,看这样子,免不了要赶上个把时辰的夜路。而两离如今不复当年,周边多出江湖贼寇,若是夜行,恐遭风险。”
老道说着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弩侠儿跟着望去,确实如他所言那般,天色已经不早。
老道看了看犯愁的弩侠儿,言语依旧温和如之前,“小师弟莫要担心,师叔所说的送两位一程,老道当然考虑到了这些,定然是要安然无恙的将两位送到两离城下的。恰巧,寒山有一物,名‘咫尺’,可当做赶路一用,以小师弟萋然积攒的功底,足已小距离使用,只需将将丹田之气灌入,意念输入便可。”
老道说完,不知从哪变幻出了个“小戒尺”,与教书先生使用的一般无二,只是要短上不少。
将它交给一旁年轻道人,道人赶忙奉上。
弩侠儿还想推辞不要,但无奈一尘老道早已入观远去,咫尺握在手中,有丝丝熟悉的气息。
几位道童朝小师叔行礼告别,跟着入了道观。
弩侠儿与清小小牵马下山,身旁憨货与枣红马儿关系好像融洽了不少。
寒山道观,年轻道人赶上自己的师父,问道:“师父,弟子怎么不知观内还有如此神物。”
老道笑而不语,踹了年轻道人一脚。
咫尺本为萋然观主信物。而弩侠儿现在却不知这小小的一把尺子,在后来自己逃亡中发挥了多大的作用,又几次让自己在生死关头绝境逢生。
落日在深渊中徘徊,难舍世间苍生;孤城在余晖里摇曳,显得如此凄凉。
两离城门口,小道与绿裙姑娘望着下陷的城墙,东补西凑的砖石瓦砾,又哪里有那种曾经辉煌雄壮的都城气势。
城楼八尺高台,如今不过三尺,几个睡意朦胧的城门守卫直接将两人无视。那记忆中苍劲有力的“燕都”牌匾,早就换了寒酸的“离渊”二字。
两人不忍再视,牵马踏过路旁杂草丛生的“堂堂皇都大道”。入眼,是城中央那道见不到底的深渊。
深渊所处之地便是城内原本最繁华的大街,弩侠儿竟想不起当年街道的繁华景象。大街尽头就是那皇家宫殿,却早已见不到巍峨林立。
放眼望去,只有当初皇宫后头的观景山上,还有几幢建筑。
绕过深渊,清小小开始在前带路。
路上行人三两,家家关门闭户。
近百万人口的偌大城池,随着都城南迁,遗留不过数万。而这离渊城主之位,说得难听点,还抵不过一县县令,白领着官家俸禄,堂而皇之的在此混日子。
路上唯一不变的要数那延伸到观景山的桂树了,家家门口栽种,应该还是有人打理,不至于枯死。
弩侠儿一步一沉,在快要踏上皇家遗址的时候,停在了一间铺子口,铺子是两人入城以来见到的第一家还开着的。
清小小匆匆走入店铺,轻车熟路。她应该是来过的,又像是铺子本来就是她开的。铺子里是一对老夫妇,见到来人,老头忙催促老婆子将几样东西交到她手中。顺便问了几句,不知听了清小小说了什么,老头脸上一惊,带着老婆子就赶了出来。
夫妇两人看得门口牵马,情绪低落的小道时,两人双双下跪,浊眼朦胧,一旁老妇已哭出了声,老头子颤巍巍开口说道:“大将军之子弩公子,请受小老儿与糟婆子一拜,承蒙大将军、娘娘雨水之恩,老头子莫敢不忘。”
说罢,夫妇两对着弩侠儿匍匐而拜。
弩侠儿心有感触,将两人扶起,老妇早已泣不成声。
清小小让两人退下,弩侠儿才从她口中得知,夫妇两是当年父母在归来的路上遇到的,本来是来投奔亲戚,却不料遇到山贼将钱财掳了去,快要饿死之时,被行军的兵卒发现,阿娘便救下了两人。他们也是亲眼目睹过阿娘和阿爹出事之后,还幸存的为数不多的普通人。后来燕王迁都南云,夫妇两便决定留在这为父母守陵,开了这间铺子,专给登山祭拜的人贩卖一些香火酒水,定期清扫陵墓。小姨在第一次来的时候便将铺子买了下来,说是买,不过是让这对孤苦老人生活好点,也是为了感谢两人。
弩侠儿对着铺子门口深深鞠了一躬,接过小姨手中几包香纸与酒壶,缓缓向观景山而去。
耳畔清风拂过,散走了最后一点余晖。弩侠儿跪在父母的衣冠冢面前已有多时。
陵墓规模算不得宏伟,但还算过得去。一旁两间祠堂香火袅袅、干净整洁。
弩侠儿长跪不起,已是月明星稀。
清小小又到祠堂燃起了香,她大概是不忍再看,生怕看着看着就要哭出来,才给自己找的理由。
弩侠儿将携来酒壶打开,倒满父母冢前的酒杯。收起悲伤,举起酒壶,朝明月笑道:“阿爹阿娘,侠儿回来了…今夜如此美景,阿娘您就让咱爷俩多饮几杯…”
上古清家,秘境深处,一名女子抱着个满身伤痕的中年男子缓缓睡去,她苍白的脸上突然浮出了一丝温馨,仿佛梦见了怀中男子正在和自己孩儿月下把酒言欢…
弩侠儿一夜未合眼,心中悲苦倒是去了很多。
清晨,当桂树枝头露水散尽的时候,他已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块巨石,巨石压在身上,沉重如山,他的步履却轻缓。将巨石轻放在父母衣冠冢旁,一把砍柴大刀紧握在手。
叮叮当当的声响吵醒了清姨娘娘祠堂里昨夜不知何时睡去的清小小。
清小小出来满脸的震惊,那清瘦小道正一丝不苟的用手中大刀雕刻着一块巨石,巨石一分为三,也不清楚昨日情绪那般低落的弩侠儿今日哪来的气力弄这些。
弩侠儿感受到了背后传来的目光,停下手中活计,转头对着清小小笑道:“小姨,侠儿想为阿爹阿娘刻一尊石像,再为自己立一座衣冠冢,你要是等不得,可以先回离阳镇。”
清小小将弩侠儿的话一字一句的听去,有点好笑,可更多的却是心酸。望着满脸真诚的小道,温柔说道:“侠儿,此般见你心结打开,姐姐和姐夫一定会很高兴的。你尽管去做便是,用得着小姨的地方也尽管说,小姨会等你的。”
弩侠儿点头,想不到的是自己不争气的肚子传来了响动。
清小小噗嗤一笑,道:“小姨给你去找点吃食。”
说完便下了山,背后又传来了敲凿石头的声响…
满山金桂开始结出花蕾,观景山上总有位小道在凿着石头,一旁站着个绿裙姑娘,时而递出茶杯,时而帮着擦拭小道额头的汗水。常会有人登山祭拜,有江湖侠客慕名而来,也有两离百姓,每当看到此场景,或驻足,或叹息而去。
也有人会上前询问,但小道与绿裙姑娘总是笑而不语。
石像容貌渐现,每一道刻痕上都有小道人的汗水,大刀虽看上去不像那种擅长雕刻的物件,可在弩侠儿手中却得心应手。
八月末尾,两离金桂满枝头。将军祠和娘娘祠中间多了两尊栩栩如生的石雕,那是弩侠儿记忆里父母的模样,阿爹威严高大,阿娘满眼宠溺、慈祥。
而在那衣冠冢旁,则多了一座小的衣冠冢,墓碑新刻“不孝子嗣弩侠儿之墓”。
新立墓碑面前一小道用满是泥泞的道袍擦了擦墓碑上,脸上满是幸福,对着新冢旁边老冢下跪,嘴里喃喃:“阿爹阿娘,他日金桂飘满两离时,侠儿再回来看望您两。”
小道说完,转身离去,背后花香更浓。
两离城门口,新换了素裙的姑娘牵马等待,小道接过憨货缰绳,姑娘开口问道:“侠儿真的决定了?”
小道人点头,向姑娘道别,“小姨多保重。”
随即上马。
身下憨货朝姑娘身后枣红马儿递过一缕“情愫”,枣红马儿竟踏步朝前在憨货身上蹭了蹭,以表离别之苦。
素裙姑娘目光不舍,朝转身向南而去的小道喊了句,“侠儿,你打算去往何处?”
小道回道:“且入那江湖…”
身后姑娘无声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