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山脉绵延数百里。
今夜商船停靠三县交界处的渡口。
据船夫子所说,不日黄昏时分便能抵达洛河城。
至于为何今夜不行船,大概是因为舟车劳顿,本是人力行为,中途寻个落脚的地方过夜,情有可原。
三县交界的渡口,实则是一处庞大的集市。
大大小小的商船在河上漂浮,往来于渡口各处。
三县之人各成一派,舟船上点灯,叫卖着本地出名的特产,极为热闹。
弩侠儿四人待在船上,看着河面上缓缓穿梭的船只。
肖大哥被叫卖声惊醒,手中的鱼竿早不知在何处挂了钩。
慕容老头则与箫笛下起了棋,旁边有酒壶,每每下到高兴处,总要撞壶喝点小酒。
弩侠儿有点惊讶,这箫笛的棋术竟然能和慕容老头这个所谓的棋道圣手有的一拼,不过还是差了那么点火候。
肖大哥这厮一开始还饶有兴致的看两人下棋,最后因为在旁边指手画脚,被箫笛给扔到了河中。
这下,他到开心了,刚好落在了一个小妇人的商船之上。
于是肖大哥便开始了自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惹得那模样俊俏的小妇娇笑连连。
弩侠儿看着肖大哥与那小妇人划船而去,也不知道这厮究竟要去哪里,只撂下一句话,“你们三就在船上装清高吧,大侠我陪小妹子逛一逛这渡口集市的风光”便扬长而去。
去时,那小妇人转头朝弩侠儿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弩侠儿心头莫名涌出不好的感觉,可载有肖大哥与小妇人的船只早已隐进了群船里,再看不到两人的身影。
弩侠儿就要下船追去,一颗棋子挡住了他的去路。
慕容老头眼观棋盘,嘴里说道:“吉人自有天相。”
弩侠儿停下了脚步。
眼前一位身手不凡的青年侠客,一位不露山不露水的古怪老头,侠客可能还深藏不露,老头也不是光会下棋。
既然两人有心阻拦,那么肯定是心中有底,就算弩侠儿执意要追去,想来也白费力气,不如平息而作,多看看这繁花商景。
弩侠儿放下了心里的担忧,躺在了竹椅之上,听闻船下有商贩叫卖,丢给那船上商人一颗通币,让他随便来点散热的水果之物。
不多时,一名汉子面带笑容的抬了一筐荔枝、琵琶之类的本地水果上了船,再由身后一个少年给扛了个大西瓜。
弩侠儿忙起身去接。
汉子笑得更欢,在那张黝黑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汉子嘴里一个劲的夸小道人心肠好,让他不要脏了手。
可弩侠儿哪里知道说的是什么,洛南郡本来就地靠南疆,南疆又有那么多隐世族群,每一族的语言都不一样,这里很多人都是南疆各族迁徙时遗留下来的。
即便燕离施行一国官话制,可对于这些人而言,说话间怎么都会带着那个味,久来久之便形成了一地的放言,燕离官员也只能听之任之。
弩侠儿将箩筐接过来放下后,那汉子忙催促身后的少年。
少年将西瓜放在竹椅旁的小桌子上,对着弩侠儿露出了个淳朴的笑容。
弩侠儿看着满满一箩筐的水果都快把箩筐边缘挤炸了,又看了眼那足有人三四个头颅还大的西瓜,感觉是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
再从衣袖间掏出了一枚通币,递给了商人汉子。
汉子极力推辞不要,嘴里稀里哗啦的说了一通,见到小道人毫无反应,硬是要塞给自己,忙朝一旁少年说了几句。
少年憋了憋嗓子,用极为蹩脚的燕离官话说道:“阿爹说了,小道长这一颗通币,换这些东西已是我们占了大便宜,怎么你还不知道。”
弩侠儿一愣,转而一想,笑道:“小兄弟就跟你阿爹说,这枚钱币就当是那箩筐钱了。”
少年还想再说什么,看着一旁瞪着自己的汉子,对着汉子稀里哗啦的说了几句。
汉子才勉强收下。
汉子和少年谢过弩侠儿后,便下了船。
弩侠儿随意的从箩筐里拿了几串荔枝,将箩筐搬到了棋盘一旁。
多瞅了两眼,都觉得无聊透顶。
这才躺回了竹椅之上,扫视了下四周,心里空荡荡的。
他拨开一颗荔枝准备往口中丢去,眼角一瘪,却发现那船沿边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箩筐物件。
弩侠儿走到箩筐边上,一看,里面大多是些蜂蜜、水酒的本地特产,却再没有水果之物。
他举目望去,河中一艘小舟之上,一名汉子和一位少年正对着自己笑,笑容在两张黝黑的脸上再也不显得突兀,而是朴实至极,温暖人心。
弩侠儿从箩筐里拿出一壶水酒,朝河中央挥了挥,目送着汉子和少年离去。
弩侠儿躺在竹椅上,不再去看河里的夜景,闭起眼睛,嘴上带着笑意,缓缓睡去。
其实,人心就应该如此,利益永远不要摆在第一位,无论是对任何人坦诚以待,那么别人自然会记住你的好,并想方设法的来回报你,那么即便是一件小小的事也足够温暖一个人多时,乃至一生。
就像弩侠儿始终都没想过要去占那对父子的便宜,父子两人则认为已经占了他的便宜,便把船上所有的水果搬给了他;而到后来弩侠儿觉得是自己占了便宜,便觉得应该弥补,所以多给了一枚钱币,父子接了钱币后,自知受之有愧,便掏空了船上全部的家当用以回报。
至于两方最后到底是谁占了谁的便宜,这些都不用再去计较,哪怕父子两还有所保留,哪怕弩侠儿只是一时心好,哪有那么多哪怕,各自温暖便好。
天下之大,总该往好处去想,别有用心的人自是不少,但好人必定占的是多数。
行走江湖,不外如是,多用点心,吃亏也是福。
三县渡口一夜,弩侠儿好梦环绕,直到船开始行到河心,他才睡醒过来。
桌上除却那个大西瓜之外,留有一封书信。
一旁两人还在对弈,不知船外河水涛涛,两岸江山如此多娇。
弩侠儿揭过信封,一张宣纸上胡乱的写着几行字:
侠儿老弟,大哥已先身去往洛河城,预计只快不慢,到时洛河城中觅水寻欢处,你我再住佳人楼台。
信纸最后是一张大大的笑脸,歪歪斜斜。
弩侠儿不难想到肖大哥在画这个笑脸的时候,心思早已飞到了洛河城,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事诸多猜疑的地方。
肖大哥信中所说他会比弩侠儿几人先到洛河城,那么他昨晚就应该走了,可昨晚这三县渡口并没有驶过长途远行的大舟大船,有也会停靠在渡口里过夜,那么可能的原因就是早有行船在前方等待。
再看肖大哥的笔迹,确实出自他手,但据弩侠儿所知,肖大哥对舞文弄墨一直是嗤之以鼻,写字胡乱不说,写好之后,还要涂涂改改,加上点自己的心情符号,而那几行字并非如此,虽然胡乱,但几乎都很流畅。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信确定是肖大哥写的,但为何反差这般大,弩侠儿想得有点头疼。
最后直接不去想了,看完的信后,随手将信封和信纸丢到了河中,看着两张纸片随水漂流,慢慢下沉。
弩侠儿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完全不见了睡醒时的那种舒服。
船出热水山脉,便是南疆地界,一眼望去山丘起伏,却不见了那种高山峻岭。
洛河一路向西而去,流速更加缓和,仿佛是静止一般。
待到穿出丘陵之时,面前一马平川。
这是南疆少有的地势,此地势可延致南云都城,也就不难想到燕王为何会迁都于此。
四周被山脉包围,可成天险阻挡来犯,中间水土富饶,可做发展,使得都城更加名副其实。
远远望去,在那平川之上,一座城池渐入眼帘。
弩侠儿忧心忡忡的看着那座城池,由小变大。
一旁慕容老头与箫笛也收起了棋盘。
三人站在船沿边上,望着落日下的城池,瑰丽精致。
周边行船渐多,大小不一,偶有呼啸而过,舟上传来俊男靓女的笑声。
箫笛在一旁问道:“慕容老哥,此地风土人情怎样?”
慕容老头望着远处城池,说道:“总好过西川蛮地。”
箫笛笑了笑,不置可否,“慕容老哥昨夜执黑棋,却在关键时刻不见了一颗,才让你盘活了那盘棋,不知可否与在下说说。”
慕容老头回头一瘪,怒道:“分明是你小子趁老人家不注意偷天换日,要不是老头我猛然发现,你还要赖上不成。”
箫笛彻底无语,转而向小道人说道:“弩小兄弟,箫某这一路跟随,你不曾问起缘由,已是恩惠,若是接下来有用得着箫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弩侠儿抱拳点头,嘴里没有说话,只是不想和此人有太多的交集。
弩侠儿想了想,还是将心底的担忧说了出来,“你们说,肖大哥会不会真出点什么事?”
慕容老头却还是那句,“吉人自有天相。”
箫笛则说道:“肖兄弟性情爽直,想来不会出什么事。”
弩侠儿没有再问,心里却还是担忧,毕竟肖大哥对于他来说不是亲兄弟,却已形似亲兄弟,若是自家亲人遭到什么不测,任谁能心安理得。
只是弩侠儿不愿再说,只怕真给自己说中了。
三人就这样望着洛河城日暮下的景象,直到船停在洛河城下的官家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