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萱急了:“好郡主,我和她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怎么就准备了聘礼了?”他是有点喜欢那个张姑娘,小心翼翼的看着,这心事被崔明冲撞破了之后一发不可收拾了。
若是没人知道,苏芷萱只怕过段时间把心事埋起来,渐渐就忘记了。
可是周宜和崔明冲每天都打趣他,都推他去张家店铺买点的东西,每天都给他描绘那些未来,他就越发情根深种了。
“好好的结婚多好,她今年也不小了,父孝母孝都除了,正好嫁给你。”周宜笑道。
苏芷萱大急:“我功名为成,怎么娶她啊。”
周宜笑了笑:“那姑娘不图你什么,只要好好的过日子,你如今也有了个官职,配的上她,再说,你不是说了嘛,不求功名,只要随心而活。”
苏芷萱说不过周宜,只好作罢。周宜和崔明冲两个在,是别指望能把心事好好的埋着了。
他整个人都被这两个弄得稀里糊涂了。
苏芷萱的日子继续在画画和忧心中度过,张家的小姐似乎也喜欢他。有时候还遣贴身的丫鬟送来一些新出的纸笔。
苏芷萱头大如斗。
月黑风高。苏芷萱换了衣服,敲开了张家店铺的门,伙计认得他,欣喜的放了他进去了内宅。小姐规矩的立在帘子后面同他说话。
“这么晚了,苏郎怎么来了?”小姐轻声道,她是个较弱温柔的女孩。
苏芷萱踌躇了片刻,鼓起勇气道:“我,我本是个穷书生,连生计都成问题,如今依附在周家郡主那里做了门客,实在是……实在是,配不上小姐。”
张小姐颤抖着指着他,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苏芷萱看到帘子后面隐隐错错的身影,悲从中来。他素来是个软弱的性子,轻轻擦了擦眼角,气声道:“崔小公子不明就里下了聘,我向你赔不是,从来只有父母师长代替子侄下聘的,断没有一个孩子下聘的,这不算,小姐还是清白名声。”
“你真是狠心啊。”张小姐哭道,“若是无情,你巴巴的来我这里,隔三差五的买笔墨做什么?”
苏芷萱闷声摇头:“是我的错,这一切都与小姐无关。”
他话说明了,立马奔出了张家,朝着城外走去。
天色已经黑了,守城的士兵自然不肯放他走的。苏芷萱从容自袖里摸出来一块牌子,递给了守城的官兵。
官兵定睛一看这金牌,留下一句:“金牌要拿给长官看……”说着就跑上了城楼。
苏芷萱静心等了会儿,忽然间城楼上下来一对人,灯火通明。
“苏公子,你要去哪里?”殷如雪冷笑着下来,她的身后是一排排的卫士,还有一身甲胄的周宜。
殷如雪对守城的小将道:“令牌是假的,此人乃是在逃的侵犯,宫里的娘娘要的。”
守城的小将早知道殷如雪如今以公主之尊为御林军校尉,深受器重,自然就不多说,乖乖将苏芷萱让给了殷如雪。
“苏芷萱,你骗的我好苦。”周宜眼角泛着冷光,看着苏芷萱。却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殷如雪将人带到了荒郊野外,审问起来方便,不高兴了直接杀了,叫狼狗叼走就是。
苏芷萱看着火光下的周宜,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殷如雪一下抓了苏芷萱右臂:“你什么都不说吗,那你的这只手臂,就不要了吧。”
没有了手,就再也不能画画了。
苏芷萱叹了口气,却不抬头看周宜:“这只手臂,废了就废了吧,反正,我也不想画了。”
他倒像是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
周宜一把冲上去,狠狠瞪着他:“一开始,你就是骗我们的,是不是!崔蛟看你的第一眼,你躲在丛林里,他本来准备一箭杀了你的。”
周宜的手狠狠握成拳,那一次,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
苏芷萱到了自己身边,本来就是为了监视自己的。亏得自己还把这人当做朋友。
苏芷萱终于抬起眼,看了看周宜:“是,我一开始,就是骗你的。从来没有什么落魄书生,这都是假的。”
“你为大家画的画,也是假的!”周宜的眼泪落了下来,“我那么信任你,崔明冲还想要拜你为诗,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苏芷萱再一次点头:“是,我同薛凌波一起,设计了崔蛟公子,我还把你和宣和王的行程都告诉了长乐公主。”
他眼睛望着周宜:“杀了我吧,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的,同别人无关。”
那个别人,指的是他新认识的张小姐。
周宜的手颤了颤,却是没有说出来一句话。
他竟然认了,他竟然,全都认了。都是真的,没有丝毫的错误。
本来,出了这么多事,周宜就有点怀疑苏芷萱了,直到那一次。
那一次,苏芷萱画了崔蛟的画像,画上的崔蛟,脖子里有一颗痣,衣领拉的有点开,薛皓还取笑了一下那颗痣。
崔蛟的痣长在锁骨上,苏芷萱怎么可能看到,崔蛟一直都很注重仪容,怎么可能叫苏芷萱看到了锁骨上的痣。
画上衣领拉下的崔蛟,苏芷萱其实根本不可能见过。
直到,周宜看到了那个春宫图。
图上的崔蛟,锁骨上,也有一颗痣。那颗痣,是真的……
周宜整个人如坠冰窟,那一晚,苏芷萱就在那里,他看到了全部,然后,用他精妙绝伦的笔法,画了下来。
“你杀了我吧。”苏芷萱看着周宜,文弱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周宜几乎是疯狂的笑着:“杀了你,放过你的小情人,你想的真好,真好,苏芷萱,我要把你碎尸万段,还有你的张小姐,她也是你们的人吧,你们都该死,你辜负了朋友……你这个禽兽!”
她突然捂着自己的嘴巴,哭出了声。
殷如雪见这审也没法审了,只好安抚周宜,让人将苏芷萱带去了殷家的地牢。
苏芷萱靠在地牢里,木然的伸出自己的左手,狠狠折断了自己右手的食指。
他再也不会画画了。
再也不画了。
他其实不是个人,他生活在一个很深很深的深山里,山里有楼,叫万花楼。他们从记事起就在楼里,学习各种技能,有的学唱歌,有的学跳舞,有的学抚琴,有的读书,有的习武。
楼主花费了很大的代价培养他们,等到他们学的可以了,外面缺人了,就把他们送出去。楼里出来的人都很有本事,很快就能成为主人的得力干将。
他并不是个有本事的人,因为他有点呆。
他什么都干不了,15岁开始出来,楼主让他听公主的话,那时候的公主,还是个小女孩,公主让他在柳妃出宫上香的时候,想办法勾引柳妃。
他失败了。
柳妃根本没看上他。
后来,他陆陆续续接到好几个任务,接近一些大人物。他最后都失败了,因为他一无是处。他是万花楼里最差的一个死士。
他只成功了一次,就是在河边画山水的时候,他遇见了薛皓。
那个少年劝他画人,说他画的好,可以画美人图。
然后,他就画各色的美人。
他画的第一个美人,是周宜。
那张画,至今还藏在他的书娄里,他从来,不敢取出来。
苏芷萱爽快的交代了他藏的春宫图底稿,殷如雪带着人找了好几个窝点,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至于那个万花楼在哪里,楼里还有什么别的秘密,他却是打死也不肯说了。
用他的那个张家小姐要挟也不行。
“你们不用要挟我了,她已经死了。”苏芷萱靠在牢房里,眼皮也不抬一下。
殷家的地牢阴暗无光,周宜举着火把才能看清他死寂的面孔。他说的没有错,那个张小姐也是死士,官兵到她家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余下的,你们就不要问了,藏画的地方,你们都找到了,崔公子今后,可以高枕无忧了。”苏芷萱垂着头淡淡道。
他声音不高不低,好像永远都只是这个样子的。
“你告诉我,薛可卿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我放你一命。”周宜咬牙道,她是真的怕了薛可卿了,这人竟然跟传说中的万花楼有关联,怪不得,她手中有那么多的死士,那么多的能人。
万花楼是传说中已经消失了好多年的一个组织,他们的出现,是这场博弈最大的变数。
“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打动你的了吗?”周宜看着苏芷萱。
苏芷萱抬起眼睛看着她,好久,摇了摇头:“没有了,郡主,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崔公子,所以我也不该活着。”
他的头慢慢的垂了下去,渐渐没有了声息。
他死了。
周宜在牢门口望着他,她双手扣着牢门,慢慢走了出去,殷如雪腰间别着酒壶,静静看着她:“怎么,觉得难过?”
周宜咬牙:“我不难过,我一点都不难过,我只是,恨他,他背叛了我。我本来要他身不如死。”
殷如雪笑了笑:“你知道吗,殷家的地牢里,有一百种方法,让人生不如死,这这宅院,是前朝太尉李素的,他暴虐成性,想出来好些前人没有过的招数来对付敌人。”
周宜抓过她的酒壶喝了一口,直接就坐到了草地上。
殷如雪坐在她旁边,苦笑道:“你知道为什么殷家的女孩都读书习武,比男人还要累吗?”
周宜道:“因为你家的男人都战死了。”
殷如雪摇头,她的眸子在月色下泛着寒光,她抬起右手,在口中虚抓了一下,缓缓的。她说:“太平的时候,女孩能嫁个好人,乱世的时候呢?”
她懒洋洋看着周宜,“我族姐告诉过我,谁也不要相信。”
她近乎怜悯的看了一眼周宜:“你们太轻敌了,崔蛟是被你和宣和王连累了,苏芷萱的父母兄弟,亲友,你们只稍微的打听了一下,问了他几个邻居,就把人放进了家里。就当做了朋友,你们太自大了。”
周宜捂住脸。
殷如雪冷冷道:“故旧亲朋是可以找人假扮的,唯有学识和习惯不能假冒。这个书生说是在寺庙里跟着僧侣长大,可他行止大方,虽然胆小,但是不见拘谨,饮食也丝毫不避讳,他写字难看,写得最好的是行书,不认得小篆和梵文,可见他根本就不怎么抄佛经。佛经都是要用楷书来写的,尤其是在乡下抄给人家诵读。”
她建周宜不说话,顿了顿,继续说道。
“就是再闷的人,怎么也有个朋友的,他却是一个人熟人都没有,人情世故也不大懂得,这明显,就是深山老林里出来的,死士。”
精通某种技艺,但是不善与人相处的死士。
不拘世俗礼法,不爱功名,不与人交友结伴,有可能是孤俊无朋的世外高人。也有可能是从小就没有功名心和是非观,没有朋友的死士。
周宜,从来就错了。
她失魂落魄的回家时,已经过了子时。薛皓正靠在门上,阴着脸瞪着她。
“你为什么一个人出去找殷如雪!”薛皓一把将周宜揽进怀里,生怕她不见了。
周宜轻轻笑了笑:“我没有一个人啊,我带着仆从车马。我和好多人一起。”但是为什么这么孤单,为什么这么难过。
薛皓将下巴扣在她的肩头:“不要难过了,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了。”
周宜缓缓地靠在薛皓的身上,低声说:“回家吧。”
薛皓轻轻抱起了她,缓缓朝着她的院落走去,寒蝉园里的寒蝉已经不叫了,夏天已经过去了,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侍女们见薛皓抱着周宜进来,也不避开,他们已经习惯了。
这两个人,如今都已经没了长辈看护,礼法什么的,也不过是说说罢了。
“我从小朋友就很少,除了苍舒哥哥,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他还回了舒城,我总是一个人,我小的时候,参加宴会,人家都是三三两两的在一起,他们不跟我玩,他们说我将来要做太子妃,要做皇后,怕不小心得罪了我,以后我报复。”
周宜靠在薛皓的怀里,絮絮叨叨的说“后来时间久了,我就不知道怎么同人家做朋友,女孩子们都不喜欢跟我玩。我很羡慕你,你从小就跑来跑去的,能见识很多人……”
当遇到苏芷萱的时候,周宜是很开心的,一个奇奇怪怪的画师,心地单纯,似乎也是很孤单,没有什么朋友的样子。
然后他们就成了好朋友。
周宜觉得,自己每一次和苏芷萱说话,都会变得很轻松。
这一切,竟然都是假的。
薛皓将她放到床上,静静的陪着她。
轻声说:“我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坐太子的时候人家也不大跟我玩,后来周游天下,带着章方他们几个出去,见识了不少人,的确认识了不少的好友,但是,结果也不大如人意。”
他很遗憾的看着周宜,苦涩的笑了笑:“他们最后知道我是太子,都跟我割袍断义了。”
周宜哑然,良久才道:“总不能每个都……”
薛皓苦笑:“没割袍的更惨,都跟崔蛟一样了。”他长叹一声,“我长得太好,经常会惹一些莫名其妙的官司,不怕你笑话,我外出游历好几年,当了这么多年太子,亲近势力没培养出来几个,有用的朋友也没有几个,桃花债倒是惹了不少。”
周宜登时脸都绿了:“除了崔蛟,还有谁?”
薛皓老实地回答:“太多了我没记住。”
“总能记住一两个吧。”周宜苦闷的道。
薛皓道:“记那干什么!”
周宜狠狠在他手臂上掐了一下:“说实话。”
薛皓硬着头皮道:“我觉得长乐最近看我的眼神绿油油的。”
“你疯啦!她是你妹妹!”周宜狠狠一拍薛皓。
薛皓认真道:“我没疯,我说真的,长乐真的不对劲。现在战事吃紧,我这几天经常进宫陪父皇说话,你不知道,长乐的眼神,真的不对。”屋子里的灯被风吹灭了。侍女们不在,薛皓懒得去点。
“再说,她也不是我亲妹妹,是堂妹。”薛皓苦着脸道。
周宜今天受到的打击太多了,这一个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