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姑娘,天意不可违。”暮云深点了一盏灯,让屋子里变得亮了起来。
殷如雪一拳打在了门框上,不愿意说话。
“那个小殿下,他是怎么认出我的?”暮云深低声自语了一声。
白天那个孩子明明扯了他的衣服,然后疯了一般的奔跑开了,怎么后来又跑了回来,奇奇怪怪的!
其实薛修礼认出暮云深,完全是因为那一颗痣,他无意中扯了一下暮云深的衣服,正巧,就看到了那颗痣。
当年的他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孩子,小不点,偷看春宫图叫母妃看到了。那图上的人,就是崔蛟,也就是今日的暮云深。
崔蛟面容俊雅端正,儒雅而清正。
唯有锁骨上一颗痣,显得别有风情,叫人念念不忘。
薛修礼看到活的崔蛟出现在自己面前,当场吓得魂飞魄散,不说羞愤,当时就以为自己见了鬼了,吓得拔腿就跑。
后来反应过来崔蛟或许当日自尽只是假死,如今已经投靠了好友宣和王,那么他就能帮自己到宣和,思前想后最终决定回来找人。
第二天暮云深问薛修礼的时候。薛修礼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点老大不高兴的低头喝了一口水,就是不说话。
“小殿下,你不说话,可没有什么诚意哈。”暮云深打趣道。
他的笑容在晨光中熠熠生辉,他的嘴角微微弯一点,露出秀气的牙齿,眼睛会变得亮一点。
殷如雪看着他的笑容,突然觉得有些温暖起来,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个人的笑容,都能这样的柔软而善意。
薛修礼抬起黑亮亮的眸子看了一眼暮云深:“你干嘛非要知道在这个!”
暮云深失笑:“不是,只是有点好奇。”
薛修礼认真道:“又不是什么好事情,你就当本殿下聪颖无双好了。”
他羞愧和别扭掩盖在气鼓鼓的高傲的面容上,叫人看不出来什么不对劲。小孩子脾气差一点,别扭一点,本来就是很正常,他们的心理装着从童年往少年之间许许多多的心事和悲伤。
但是没有太多的阅历和能力去解决,也并没有足够的智慧去理解那些事情,很多时候,他们会变现出来叛逆,别扭,甚至是狂躁。
殷如雪反正已经见惯了这个熊孩子,懒得理他,崔蛟反正是把这个人当做一个孩子,也没有再多问。
对于一个并不是多么坏的孩子,还是宽容一点比较好。
当然,像沈家小妹那样,动不动就要杀人的孩子,那就另当别论了。她十岁动辄要杀人,长大了还不知道怎么得了。
暮云深想了一晚上,最后决定带薛修礼回宣和去的,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闷头吃早饭的薛修礼。
薛修礼高兴的一蹦三尺高,拽着面色苍白的殷如雪絮絮叨叨说了好大一会儿。
“殷将军,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的朋友也是好人,你一定会送我去宣和的!”薛修礼道。
殷如雪皱眉:“谁说我要去宣和的!”
薛修礼笑了一下:“为什么不去,现在只有我大哥能拨乱反正,你为什么不能去帮着我大哥!”
殷如雪忍了一晚上,终于爆发,她不悦的看着薛修礼:“小殿下,你似乎小看了造反的意义,宣和王现在是在造反,什么拨乱反正,他若是做了皇帝,陛下怎么办!”
薛修礼奇怪的看着殷如雪:“做太上皇啊!”
殷如雪哭笑不得:“你……”
太上皇是那么好做的?万一他不愿意呢,万一……薛皓不愿意呢,万一薛皓愿意但是手下将军不愿意呢。
小孩子总是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又或许是大人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事情,其实没有那么糟糕。
暮云深笑了笑道:“殷姑娘,小殿下他同你毕竟熟,你护卫他,他会安心一点。”
这个从来没出过京城的小孩子,若是没一个熟人,要他走千山万水,不一定有这么大的耐心和气魄。
薛修礼握了握小拳头,认真道:“你就陪我去吧,你在京城里,又不能做什么,你还不如帮着我大哥,等我大哥成了事,你再回到京城,咱们还像原来一样,我保证,我再也不给你惹麻烦。”
他说着还甜甜的笑了一下。
殷如雪哭笑不得,这个小殿下没了母妃,总算人变得懂事了一点,但是这成长的代价太大了一点。
他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殷如雪,叫人不好拒绝。
殷如雪缓缓的点了点头。
这是薛靖的儿子,是他所有儿子中最像孩子的一个,他受尽宠爱而矜骄,活泼而热烈,有些调皮,但是不失为一个可爱的孩子,至少对于他的父亲来说是这样的。
可是现在,连他都要流落道宣和而去,可见薛靖真的已经人心尽失了。
书信很快的传到了宣和。
“老三被逼出宫了。”薛皓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三殿下这么一个助力,本来心情算是不错的,但是一想到薛靖竟然连妻子儿女而不顾了,一心只顾着享乐,心里怎么也是不舒服的。
“这有什么稀奇,柳妃总是给步氏找不痛快,步氏当了皇后,收拾她还不是易如反掌?”周宜撇撇嘴。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儿子都跑了不见了,皇帝竟然还不知道。
还有那个什么安乐宫,那应该叫安乐窝吧。一朝天子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
薛皓痛心了一会儿也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他和薛靖到底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微微一笑道:“那个柳文时坐镇东南,他手下有不少的兵马,本来我也只想着一旦真的打起来他顶多是会保持中立,现在,他的妹妹被杀了,外甥跑到宣和,这就是我们的人了。”
他将暮云深写的信收好放入匣子里。
周宜道:“这种信还是不要留着的好,我看啊,还是烧了。”
薛皓道:“好好的,烧书信做什么?”
周宜嗤笑道:“这里头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事,暮云深跑去京城做密探,这些事情见不得光,以后,同他来往的信都要烧掉。”
“我无事不可对人言。”薛皓叹道,“咱们几个都是好朋友,哪里有将好朋友的信烧掉的道理。”
他轻柔的拍了拍周宜的手。
周宜知道劝说无用,便不再说了,薛皓的脾气她很了解,一旦他认定的事情,谁也不能叫他回头。
一个月之后,殷如雪带着薛修礼到了宣和四方城,暮云深继续待在京城活动。
“这孩子交给你们了!”殷如雪生无可恋的把薛修礼丢给了周宜和薛皓。
周宜看了看薛修礼,薛修礼正眨着眼睛歪着脑袋看她,也不说话,还甜甜的在笑。
“小殿下,你笑什么?”周宜道,她和薛修礼不熟,这个孩子在宫里很受宠,太能折腾了,但是比周宜小,折腾不到一起去。
周宜对他最深的阴影就是他把薛靖的头发剪了一大把要做毛笔,还说叫龙毫!
薛修礼道:“我没笑。”
“你明明笑了。”周宜道。
薛修礼道:“我没有。”
薛皓看了看他,轻轻皱了皱眉:“老三,你明明笑了,好好说话。”
薛修礼翻了个小白眼,要说他跟周宜算是半生不熟,那跟薛皓就真的是全生,薛皓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离宫了,回来之后第一天,薛皓就看见薛修礼欺负小薛寿,两人算是交恶,薛修礼还因为薛皓被父皇踹了一脚。
薛修礼有点怕薛皓,老老实实说道:“大哥,那不算笑。”
薛皓道:“那什么算是笑。”
薛修礼望了望天,然后又低头,再然后他看了一眼薛皓,又看看周宜。
最后他突然朝着天张开嘴巴:“哈哈哈哈。”
薛皓:“……”
周宜:“……”
殷如雪:“……”
薛修礼:“看到了吧,就是这样。”
薛皓:“我……算了,那你刚才算什么。”
薛修礼:“不算什么啊,那也算笑,那我以前一天到晚都是笑的。”
薛皓从没发现自己还有这么个搞笑的弟弟,不对,是堂弟。他以前都是怎么长的!
安顿了薛修礼和殷如雪之后,周宜就一直笑个不停。
“有什么好笑的,你都笑了这么久了。”薛皓道。
周宜伸手捏了捏薛皓拉长的脸,笑道:“你有没有发现他长得跟你很像,他只要笑起来,脸就更圆。比你笑起来还好玩。”
薛皓白了她一眼。
周宜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
薛皓道:“怎么了?”
周宜轻声道:“你原来,也喜欢笑的,可是现在,你都不怎么笑了。”
薛皓淡淡道:“我又不是老三。”
他想了想道:“你说,老三是怎么认出暮云深的,他一个小孩子,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本事。”
周宜道:“走,咱们去问问他去。”
薛皓发愁道:“你没听殷如雪说吗,她都没问出来,咱们怎么能问出来,再说了他要是愿意说,早就满天下嚷嚷了。”
周宜道:“咱们问问,我就不信他真能死扛着不说,我总觉得这事情有点怪怪。”
他们俩跑去找薛修礼的时候,他正在自己居住的小院子里舞刀弄枪的,薛皓没给他兵器,他就自己让侍女找了个烧火的棍子练。
“老三,你的棍法太乱了,这都是什么!”薛皓忍不住指点道。薛修礼什么兵器都学过一点,都还不错,但是没一样是精通的。
大概一开始他在宫里跟着师父们瞎练的时候,薛靖就是想着反正他喜欢就让他玩玩。也幸好他喜欢,不如就没法跑出来。
“那你教我一个!”薛修礼虽然挺怕薛皓,但是他天生胆子也不算小,又被薛靖宠了好多年,人就挺自来熟的。他整个人扑倒薛皓肩膀上,手轻轻摇晃着薛皓的胳膊。
周宜挑了挑眉毛没说话。
薛皓的胳膊,从来只有她一个人拽的好不好,这个……算了不跟小孩子计较。
薛皓咳了一声,将孩子从身上拽下来:“我可以教你,但是你须要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薛修礼眨眼睛:“请说!”
薛皓有点惊讶的看了一眼薛修礼,不错,这孩子竟然会说请了,看来他真的是长大了不少,已经懂事多了。
周宜道:“你得告诉我们,你是怎么认出来崔蛟崔公子的。”
薛修礼脸色大变,他别扭的转过头去,不看周宜和薛皓,浓浓的眉毛皱成了一团,显然很不高兴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肯说,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阴谋?”周宜道。
薛修礼不高兴的横了她一眼:“有什么好阴谋的,我现在无家可归,还能有什么阴谋。”
薛皓见他别扭的样子挺可怜的,有些不忍,便柔声说道:“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逼你,但是我们很好奇,暮云深掩藏的很好,你没有人帮你,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什么帮不帮的,那是凑巧!
薛修礼脸渐渐有些红,他不高兴,不痛快,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说了不想说就是不想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他突然大吼起来,瞪着薛皓。
薛皓现在可不仅仅是他大哥,还是宣和王,两旁的侍卫还没见过这架势,竟然有人公然对着他大吼,唰的一声就把佩刀拔了出来。
薛修礼瞪了一眼那些明晃晃的刀,把手里的烧火棍子在胸口一横:“怎么,你想打架!”
薛皓叹了口气,对着侍卫喝了一声:“退下。”
“你的样子可一点都没有没什么大不了的感觉,三殿下,你的表情出卖了你,你脸红了!”周宜道。
薛修礼的反应来看,没有鬼那才是有鬼了。
薛修礼横了一眼周宜,把脸鼓成了个包子。知道自己打不过人家,只好虎着脸不说话。
薛皓伸手去放在他肩膀上安抚他:“老三,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暴躁。”
他口气柔和自然,轻柔的仿佛是春风一样,他口中说的是责备的话,但是眼神和语气,却是那样的温柔和缓。
带着微微的嗔怪和安抚。
薛修礼忽然伸手抹了一把眼睛,然后红着眼睛瞪着薛皓。
他已经失去了母亲和父亲,到了宣和又发现自己打架还是打不过人家,心里一时间很是失落悲伤。现在薛皓这样安抚他,他又觉得心里软了下来。
“喂,你不要吧,你还哭了!”周宜吓了一跳,手足无措起来。
薛修礼恨恨的瞪了她一眼。
薛皓比薛修礼要高很多,附身将他揽进了怀里,轻声道:“你有什么委屈的事情,就告诉我,这里的人不会欺负你的。”
薛修礼难受的将头窝在他肩膀上,点了点头。
薛修礼看了看周宜,伸出手指了指她:“你不能听。”
周宜:“……”
薛皓笑了:“有什么话,是她不能听的,我是你哥哥,她是我的妻子,我们两个人就像是一个人一样。不分彼此。”
薛修礼面色一变几乎又要发作,最终他记住了薛皓的教训,恹恹的说:“有些话,男人能听,女人不能听。”
周宜笑了笑:“可你还不是个男人,你只是个毛孩子。”
薛修礼瞪了她一眼,虎着脸不肯说话了。
薛皓只好温声劝周宜回避。
周宜便一摊手回了书房看书去。
薛修礼看周宜走远了,这才低着头小声对薛皓道:“我不小心拉了那个暮云深的衣服,他……脖子下有颗痣。”
薛皓愣了愣,一时间不大明白薛修礼什么意思。
薛修礼看他愣住了,干脆一咬牙道:“我看了春宫图……”
薛皓的脸色有些苍白起来,他心不在焉的用手抚了抚薛修礼的肩膀,淡淡道:“我知道了,原来,是因为这样。”
他转过身子朝着院门外走。
薛修礼突然冲上来拽住了他:“大哥,你不会觉得我……”
薛皓朝他露出个温和的笑来,轻声道:“不会,你能知道你错了,这很好。”
他茫无目的的走到门外,发现周宜正在看着他。
“你……”薛皓欲言又止的看着周宜,说不出话来。
周宜道:“我没有走,一直都在这里。”
薛皓的缓缓靠在了周宜的身上,将她抱在了怀里,两个人互相依偎着。
周宜又道:“我一直都在这里,没有走。”
薛皓的声音轻轻的飘在她的耳朵里:“我的心里,好难受……”
当初他听到崔蛟自尽的消息,心如刀绞,但是他咬牙硬生生撑了过来,但是,强行将伤口掩盖下的,那并不是愈合。那只是掩盖。
“我想要建一个太平天下,想要人人相亲相爱,可是,他们逼死了崔蛟,他们把他的傲气,矜骄,活力,都逼死了。”薛皓缓缓的道,“我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