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身子一颤,摇摇欲坠,被身边的丫头一把扶住,泪水眼堪堪就要流了下来,却死死咬住嘴唇忍住,拼命低着头,睫毛不断抖动,那张如玉的脸苍白得几乎透明,袖子因握成拳头的摸样,一下下抖着,映着阳光成了片片……
叶母见了她这等摸样,脸色更加铁青,森然道:“我不过问了一句,你便做出这等摸样给我看?”——小三是她的心头肉,好歹哄着成了亲,谁知依然留不住,自然要怪在媳妇头上。
“不敢。”徐氏噗通跪下,眼泪流了下来,道:“都是媳妇不好……”说着,一下子把袖子捂住脸,那眼泪终于无声地蜿蜒了下来。
满屋的人,谁也不敢多说什么,沈氏脸上淡淡,嘴角弯弯,一霎不霎地研究着自己手里的帕子,陈氏同情地望了徐氏一眼,欲言又止,低下了头,其他的主子都是姑娘份上,在这种夫妻事上更没得话说。
若是从前的叶姻,一定会蹦出来给徐氏打抱不平,与老太太斗上几句嘴,如今却没有说话,只溜溜地望着窗外,见人影闪动,忽地指着外面道:“老太太,外面好像有人。”
这话转了叶母的兴致,叶母抬起头,呵道:“谁?”
外面有人道:“老太太,是李家的。”门帘一挑,进来一个婆子并两个小丫头,正要向叶母行礼,忽见三房太太跪在那里,唬了一跳,旁边的丫头赶忙把徐氏搀扶到一边,婆子这才装出恍然未觉的样子,喜气洋洋地笑道:“老太太的正寿,我们家主子想着主子恩典断断不能忘,昨日他们恰好得了个戏班子,竟是从前王府的班底,想请老太太改日过去赏脸……”
叶母平日最爱看戏,听说这李家竟得了王府的班底,心中一喜,方才被徐氏气着了的心绪终于一缓,点了点头道:“难为你们费心。”
那婆子嘻嘻笑道:“谢谢老太太赏脸。”说着,又让一个小丫头奉上了一个一尺长的锦盒,大丫头云儿接过去呈给叶母,叶母打开盒子一看,见是一根南海漆木做成的拐杖,黝黑亮泽,一看便是上上等的,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道:“难为你们主子费心了。”
婆子笑道:“我家主子时常跟我们说,若不是主子的恩典,哪里有他这么一日,便是肝脑涂地,也报不了这恩德的,只愿摆个长生位,祈求主子们万福金安……”他们主子李大乃是大老爷叶源从前的伴当,后来竟也中了举,依仗着叶家的权势做了个通判,虽然不若叶源那般显赫,却也呼奴唤婢,富贵盈门,如今记挂着叶家恩典,常有来往。
那婆子十分会说话,说了半晌,便把叶母哄得高兴了,让另外一个大丫头叫莺儿给了赏钱,这才告辞而去。
经过这么一闹腾,叶母也乏了,大家便预备走,沈氏主持中馈,原是府里最忙的,今日见嫡女有异,本想多问几句,可接连二三有丫头婆子过来找她回事,只得先去了,其他人无话可说,纷纷告辞而去,叶灵拉着叶姻的手道:“大姐姐,走,去看看你的鸡蛋树去?”
叶姻却怕徐氏又被叶母留下为难,迟疑了下,遂道:“我今儿有事,改日吧,四妹妹。”
叶灵见叶姻竟没有了玩头,诧异地望了望她,只是她庶女身份,不敢在老太太房里耍强头,只点了点头,撅了小嘴,被叶然拉着走了。
叶姻故意留在后面,果然徐氏辞别的时候,叶母神色不善,正正要开口,忙一个箭步挡在徐氏前,对叶母笑道:“老太太,如今姻儿改了,便有改的摸样,上次老太太的寿辰胡闹,如今再也不敢了的。”
叶母一听,想起去年那忽然从盒子里跳出纸人的怪东西,气道:“不用了,没有你那礼,我还多活两年。”
叶姻从前听了这话,早就遛开了,如今却笑盈盈走上前来,娇嗔道:“老太太,人家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嘛……”叶母见叶姻居然跟她耍赖,顾忌着她是大儿子的心头肉,也不好太过,只哼了一声。便听叶姻又道:“老太太这次放心吧,姻儿这次再不这样了。”说着,余光瞥见徐氏已经辞别出门,对叶母笑了笑,也告辞而去。
她是变了,可不好变太过,让人看出端倪,在没有回忆起前世所有事情之前,还是谨慎些好。叶姻带着月儿并李嬷嬷走出了叶母的文礼苑,眼见阳光万丈,晴天日朗,春意绽放,只有体验过死亡的人,才明白这样的生机是如何的珍贵,就这样恋恋不舍地望了许久,才道了声:“回了吧。”
越过穿堂,向东向北绕厅后是西花墙,出角门便是叶家花园,忽见一女遥遥站桃花树下遥遥张望,正是刚刚辞别的徐氏,此时脸色比方才倒是好了些,初露那朝华年纪的艳色来,只是眉目之间依然深含愁意,见了叶姻才微微露出喜色,道:“大姑娘,我等你许久了。”
叶姻以为她是要感谢自己在叶母面前的帮衬,笑着道:“三婶娘,不用了。”
“不用了?”徐氏一愣,道:“大姑娘,你说什么不用了?”
叶姻一听,知道徐氏必另有其意,可是她偏偏想不来前世的此事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得转了话头道:“三婶娘找我什么事?”
徐氏咬了咬嘴唇,看了看叶姻旁边的月儿并李嬷嬷。
叶姻回身道:“你们先在这里。”月儿深深地望了徐氏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答了声“是。”
徐氏拉着叶姻向前走去,叶府虽不是那豪族大户,却也是鼎盛人家,眼见朱栏白石,姹紫嫣红,不等春天到来,花草树木便艳艳绽色,徐氏见左右再无旁人,终于出口道:“大姑娘,我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叶姻问出口,马上又后悔,可是她实在记不起这段了。
果然,徐氏诧异得望着叶姻道:“大姑娘竟不记得?”
真得不记得了,叶姻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道:“三婶娘有话就说吧,我最近……咳咳,身子不大舒坦,因此……”
徐氏“哦”了一声,迟疑了下,终于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大姑娘那日的话真真醍醐灌顶,我终于想明白了,我要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
“什么?”
叶姻听到“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的话,以为自己又穿了?
难不成……眼前这位也是穿的?
可看她对老太太的神情也不像……正忖度间,听徐氏继续道:“与其与那个浪荡子这么做活寡妇,不如……我已经给表哥送信了。”
叶姻脑袋“嗡”地一声,道:“送信?”
徐氏诧异地抬起头道:“大姑娘不是说了,没有真爱,这辈子就白活了,我从前活得糊涂,遵了父母之命得了这么个结果,如今再也不能这样了,便是跟着表哥挨饿受穷,也是快活的,我要……”说着,紧紧咬住不断颤抖的嘴唇,苦笑道:“姑娘说得好,什么荣华富贵,哪里比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好……”
“等等,等等”叶姻截住她的话,脑袋已经乱成了一团,自己曾经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仔细去追忆前世里徐氏的结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是她已经本能地嗅到了那危险的气息——私奔,三婶娘要与她表哥私奔!
艾玛,要出大事了!
叶姻的心砰砰乱跳成一团,只觉眼冒金花——私奔是家族最可怕的丑闻,不仅徐氏娘家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连叶家也会大大的蒙羞,虽然给那浪荡子戴绿帽子是活该,可她很清楚,徐氏是绝不讨不了好去的,以后的生活决不是所谓“跟心爱的人一起的幸福日子”,自己前世作为在室女犯了这等大错,还是依仗着父亲的疼爱才没被秘密处死,而徐氏……叶家决不会放过她的!
一瞬间,被赶出家门的种种耻辱浮现眼前……
“三婶娘!”叶姻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紧紧抓住徐氏的手,眸光烁烁地望着那娇艳而毅然的脸,心中的话转了几遍,定了定神,才徐徐问道:“三婶娘,你派谁去给你表哥送信?什么时候的事情?”
徐氏见叶姻的神情十分古怪,与那日劝她时的慷慨激昂大大不同,怔了怔道:“昨日,昨日我派乳娘张氏送的信。”
“你表哥……在京都?”叶姻又问道。
徐氏点了点头,奇道:“大姑娘不是早知道了,那日还说自己要亲自要给表哥送信呢,只是我不好连累了你,才找了奶娘……”
“亲自要给你表哥送信……”叶姻咀嚼这话,不知为甚,忽然想哭。
“你奶娘……她同意了?”自己从前依仗“穿越”犯二也罢了,徐氏年轻不知事也罢了,她奶娘却是积年的老世故,自家小姐做这等事,她也不拦着,还去给她送信?难不成“二”这种病是传染的?
徐氏咬了咬嘴唇道:“我没有告诉她真正原因,因为她定定是不许的,说不定还会跟父亲告状,我只是让她给表哥送点东西,她……又不识字,应该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