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二人的第一要事,依旧是找吃的,除了毒药不吃,二人什么都要尝尝,蔺小砧说,她发现自己和杜桓还是有很多共同之处的。
杜桓喜道:“比如说??????”
“比如说,我俩都是饿死鬼投胎的。”
杜桓说:“愿生生世世做个饿死鬼,饿死鬼,胃口好。”
蔺小砧赞同:“人生当吃就吃,说不定哪天就吃不成了。”
杜桓道:“你现在怎么这么俗了?”说话时,杜桓嘴里正嚼着一口白果烧鸡。
蔺小砧看着杜桓的吃相笑道:“我就没有雅过。再说,人生真意就在一个俗字,俗到不能再俗,自然就雅起来了。好比剑法高手,招式总是由繁入简,越简单的剑法破绽越少,又好比文章大家,总是褪尽铅华,矫饰渐少,方能窥文章之堂奥。武林中除了争霸江湖外,没有俗事。”
杜桓听了,很是赞同,道:“果然,这‘俗’字又被你说得有点雅了。”
蔺小砧说:“如果你把你嘴上的油渍擦一下,你看上去倒也没那么俗。”
杜桓擦了嘴上油渍,叹道:“要是我们就这样走下去,吃下去,这个江湖倒是不错。”说完,杜桓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蔺姑娘,你说,能布这杀局的人屈指可数,不是唐公子就是消失了的屈还山。不管是谁,他们都要杀你,因为你也是高手。”
“我不是高手,我是绝顶高手。”蔺小砧说,“而且我除了和你杜桓一路,是不会和别人合作的高手。”
“对呀。”杜桓看了看身周,这时他们坐在龙口滩集市上。彼时人来人往,正是赶集的日子。
蔺小砧淡淡说道:“其实,杀我的人已经来了。”
杜桓吓了一跳,低声道:“哪里?”
“你看,这里谁像。”
杜桓缩着脖子鬼鬼祟祟看了半天:“我看着谁都像,不会来这么多人吧?”
蔺小砧照着杜桓脖子打下去,“就你那缩头缩脑的样子,也没人想杀你。”
杜桓贼眉鼠眼的看见斜对街处一个卖炒货的老妇人,颤巍巍的样子。“那个婆子最像高手。”
为什么?蔺小砧问。
“因为她最不像高手,所以按照我的江湖第一法则,她恰恰就是高手。”
蔺小砧说:“别废话了,去买一包炒栗子来吃吧。”
杜桓立时欢喜起来:“正是,我前天正想着栗子出来了,正好尝个鲜。”杜桓买回栗子后,二人到了龙口滩边僻静处,垂杨下,看着一江流水,吃着栗子。静静的江湖,只听见二人咬着栗子壳的声音。
蔺小砧越吃越香,突然拍手道:“老妇人果然是高手。”
“真是个炒栗子的高手。”杜桓接道。说罢二人相视一笑。这个月的江湖杀局诡异,蔺小砧和杜桓在杀局之外看着若水东去。
然而,二人话说来说去,还是要说这个江湖,杜桓和蔺小砧都知道,蔺小砧身上缠着许多过去的岁月的线,线的那一端,就是今日之江湖。
二人走走停停,马也懒得骑。杜桓问:“为什么不骑马,你带着那么多珠宝,可以买最好的马了。”说这话时,二人来到了青丝崖。
“第一,骑马是为了赶路,我们是要去找一个梦境,梦境是无路可通的,所以我们也就无路可走,既然无路可走,还骑什么马?再有,骑着马,就像有事在身的江湖人,走着路,才像江湖之外游山玩水的人。”
杜桓一听很是赞同:“不错,骑马就只能走正路驿道,步行才能步入曲幽小径。”说着二人就开始走那无人迹的荒草牵蔓的小路了,走着走着就没路了,没路时便胡乱走,蔺小砧心情一天比一天好,蔺小砧说:“江湖广阔,天下之大,我以前以为要做了武林盟主才能手握江湖,原来这样无拘束的走,江湖才真正是我的呢。”
“所谓鼹鼠饮河,不过饱腹,越鸟巢树,不过一枝。武林盟主不过一把椅子罢了,哪像我们,得天地之大,江湖之远。自由自在。”
“打住。”蔺小砧道,“再说就俗了。”
“我说得很雅啊?”
“太雅就俗。”
“好,那就说个俗的,我想方便。”杜桓说。
“我给你找个雅的地方,你看那片木槿林子,花开得好盛。”
蔺小砧食指所指之处,古道终于被野地吞噬了,路断之处,一处荒凉地。荒凉得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木槿林。明艳地开在斜阳中。蔺小砧一生中梦外江湖喋血,梦里也是剑不离身。想想自己的生活就是血腥名利场,种种烦恼就像嗅着血腥味的苍蝇,半生追逐自己不停。这时回过头去看时,终于暂时摆脱了江湖杀戮,三千烦乱。却也不是身子脱离了江湖是非,而是自己这颗昔日不安分的心,终于明白了一点人生的真意。只是,还是那句话,哪里都是江湖,自己这颗心又能安分多久?只希望有杜桓在身边,自己再不要持剑杀人了。
蔺小砧自己想得痴了,回过神来,看见杜桓也呆呆地看着这蜀山无边的荒野。
“你还不去方便?”
“我都去了。”杜桓说,“你说,蜀山就是连绵的山,这里怎么是一大片荒原?倒不像蜀山了。”
蔺小砧也奇怪,自己纵横蜀山数年,怎么就不知道这个地方,却好像在梦中。
杜桓指着前面,“要是这里是一片石榴林子,开满石榴花,这野景就真的妙了。”
蔺小砧奇怪地看着杜桓,看了半天。看得杜桓退了两步。问道:“你要作甚?”
蔺小砧说:“为什么和我想的一样,刚刚我也想到了石榴花。”
杜桓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你要在这荒野之地,谋财劫色呢??????这有什么奇怪,我俩经常会想到一起去。”
蔺小砧摇头道:“这可奇怪,吃的玩的,我俩想到一起也就罢了,怎么会突然就想到这里??????”
“或者这里原来有一株石榴花吧。”杜桓说。
蔺小砧点头,“也是,你看,这荒野太荒凉,木槿花又素。如果这里是一株艳红的石榴,意境立现。”
二人且说且走,没有路,渐渐方向也乱了。二人只是说笑,哪里管那么多。突然觉得这偌大的荒原不过一个空旷的戏台,二人却在这戏台上演着自己欢喜的戏本,戏本虽是荒腔走板,二人却是大欢喜,无腔无调,反倒可以胡言乱语,没有拘束。
因此蔺小砧说:“江湖人都是戏中人。戏中人是最不自由的,好比当日屈还山要我给东西蜀山江湖演一场戏,又好比我当日在红船上要给自己演一出戏。都不得自在,举手投足,言说唱词,都被人被己定在那里了。现在这戏就好,想说什么说什么?”
杜桓道:“当真?”
“难道当假,你看这里,再无旁人,也无江湖,你有天大的秘密也可以喊出来,你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也尽管说,谁管你?”
杜桓正色道:“我当真有一句惊世骇俗的话要说。”
蔺小砧笑道:“杜大侠请讲。”
“你做我的娘子吧。”
蔺小砧嫣然一笑,“好啊。三年前洞房之夜,我不就是你的娘子了。”蔺小砧一把抱住杜桓,“我不要这个江湖,就是因为你。”此言说罢,蔺小砧自己笑了,“好肉麻的话。”
荒原入夜,杜桓一时当真如在戏中,一场只有两个人,心中却无比热闹的戏。剧情就是荒原之中往前走,台词就是插科打诨。布景就是天上亘古之蜀山月。
“天意。”蔺小砧跳过水上一处断桥,回忆着往事,语气中甜蜜无比,“我怎么就莫名换了你的新娘子,你怎么在烂柴湾之夜就莫名闯进了我红船上的戏?”没听见杜桓回答。蔺小砧又说:“然后这戏就演到了今天,总算不再需要有看客了,这才是好戏??????”
蔺小砧回头看时,杜桓不见了,再看时,月光下,他还在断桥那头,跃跃欲试的跳不过来。
杜桓说:“这断桥可不是戏中布景,我怎么跳的过??????”
又往前走。
“不好。”杜桓说。
“当真不好,戏里人不吃饭倒也罢了,我们还是要吃饭的。”
“好饿。”杜桓说。
“当真好饿。”蔺小砧四下看看,却连一只夜行的小兽也没有。果然是荒原。
杜桓四下看看,哪里有人家,只有一地月光。要是月光能吃就好了。杜桓说。
蔺小砧抬头看月:“这月亮好像一张饼。”
“烙得又圆又黄,还是肉馅的。”
“何以见得是肉馅的?”蔺小砧吞了一口口水。
“那月中阴影不就是隐约可见的肉馅么?还是牛肉馅的。”
“错了,”蔺小砧说,“是桂花馅的。”
“照你这么说,还是人肉馅的,里面包着一个吴刚。”
“罢了,不要再说了,再说,好好的一轮月被我们说的不像样子了。唉,你说这月,古往今来,照过多少荒原里的夜行人?”
杜桓看着月光中的蔺小砧,笑道:“怎么突然发这思古之幽情了?”
蔺小砧说:“来这荒原的,只怕不是避祸之人,就是伤心之人,总之,若非天下无路可走之人,也不会来这里了。”
蔺小砧和杜桓一起看着茫茫月夜,杜桓说是啊,还有一种人,就是逃江湖之人,比如我俩。或许千年前也有两个人如我二人,欢欢喜喜走在这世外之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