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小砧还是小姑娘时,穿着花布衣,模样可爱,心思超乎常人的缜密。在东蜀山做屈还山的第六剑,剑法虽然高妙,内力终是不济。所以往往替师兄们做跟踪暗杀目标的苦差事,这也是当年屈还山磨练蔺小砧的手段之一。蔺小砧自然知道跟踪别人的辛苦。只是这次的跟踪又更苦。
白天倒也罢了,晚上却难。随时要防备那福生早起赶路,却是觉也睡不好。人多的地方还好,到了空旷之处,远远跟着,怕跟丢了,近处跟着,怕惹他眼熟。陆路倒也罢了,水路又该如何?
好在蔺小砧武功轻功高出那福生太多,江湖历练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一路不辞辛苦,总算没有跟丢。
蔺小砧本想借助庚寅听雪的眼线,如果这样,跟踪倒是轻松了。只是蔺小砧又怕和庚寅听雪接触太多,暴露了自己。如果江湖上知道自己还活着,那自己就永远退不出江湖了,又如何和杜桓过以后的安稳日子?
蔺小砧年纪不大,却是多年的江湖浪迹,深知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一个人要退出江湖,除非是死了。自己好不容易在这个江湖“死”了,也难得唐公子如此配合做戏,却不想在这个江湖上再活过来了。
法云寺杀了叶飘叶后,和杜桓一路向西,已经走了大半个蜀山之纵深,估计跟不了几天,就该到那云山了。只是蜀山山多水多云多,道路回旋,集市人居布局混乱,那福生虽然武功平常,轻功马虎,却是机警得很,简直是反追踪的一把好手。若非如此,想来云山那边也不会派他来做蜀山江湖的眼线。
前两天还好。到了第三天,显然福生有所察觉了。赶路便像扭秧歌,进三步,退两步。他往西进三十里,却又绕道往东退二十里。如此走法,蔺小砧只觉得头晕。
时而换马,时而登舟。蔺小砧只能时而易容,时而故意抄到他前面,时而落后。
到了第五六天,蔺小砧发现自己不想杜桓了,因为自己眼中心中只有一个人,就是福生。短暂而不安的梦境中,梦到的还是福生。追踪一个人久了,心里梦里都是他了。好在蔺小砧有钱,到了大路时,还可以雇了车轿追踪福生,也可在车轿上略略休息。
到了青杨镇时,蔺小砧雇了一个小叫花子,夜里帮着盯梢。那小叫花很是机灵,但蔺小砧想想,这事太过危险,也不忍让这小孩儿卷入其中,又把他打发走了。
然后,蔺小砧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蔺小砧还发现,一个人眼睛总看向前面,而不顾后面,其实是很危险的。自己其实早就被跟踪了。
怎么办?不能让这根线断了,蔺小砧只有假装不知道自己被跟踪了,她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把跟踪自己的人解决掉。
只要那福生还在往西,蔺小砧就要一直跟下去。
蔺小砧知道,现在江湖围剿毒尸门所说的老坟大获全胜,看起来又将歌舞升平。然而暗处的毒尸门随时会如猛兽一般反扑,自己争取的时间,其实就是整个江湖的时间。蔺小砧何尝不知道自己处在危险之中,不过,蔺小砧也并不觉得有多危险,如果你出生在江湖,长在江湖,江湖不过是像你家的后院那样熟悉,你就会忘记,既使是自家的后院,也可能会藏着毒蛇。
蔺小砧是走进无名客栈后,才知道自己这次真的大意了。原来在义庄的那一夜,在棺材里,蔺小砧已经被发现了。
青竹客栈是六船镇的两家客栈之一。直到三百年前,地处蜀山西面最边缘的六船镇还是荒无之地,它的第一批移民来到这里时,惊奇地看到那江边竟然泊着六只小船,从此,他们把这里叫做六船镇。过了六船镇就是连绵的大山,将蜀山和外界完全隔断了。蔺小砧眼中的六船镇也太过荒凉了,三百年后,这里不过数十户散落的人家。而这样的不能叫做镇的小镇上,竟然还有两家客栈,一向细心的蔺小砧竟然会忽略这样一个细节,更可怕的是,蔺小砧竟然忘了,这是通向人迹罕至的蜀山之西的连绵大山的最后一站,这里已经没有江湖势力了,蔺小砧应该想到,自己已经到了毒尸门所说的云山的势力范围了。
蔺小砧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福生身上。
福生住在无名客栈,蔺小砧先在无名客栈对面的青竹客栈里问了房间,转了几步。又折回无名客栈。最好是能找到一间窗子当街的客房。蔺小砧太累了,她还要得注意后面跟踪自己的人。
蔺小砧刚进入无名客栈时,多年练就的敏锐嗅觉曾让她有过一丝不安。客栈装饰得太新了,客人太像客人了——他们都装得若无其事——若无其事就是有事。
没人注意蔺小砧。这样一个极少有外人来的荒僻镇子,突然来了蔺小砧这样一个“中年”女客,应该是很惹人注意的。
蔺小砧跟着伙计刚进入楼上寅字号房,才回想起了更多的疑点。掌柜敲打算盘的手,凸出的指关节,跑堂的伙计肩上崭新的汗巾??????蔺小砧心说,我怎么这样迟钝呢?刚飞身撞开窗户,却撞在一张网上。
一切都晚了。
寅字号房间的天花上,四面木板壁后,一张大网突然收拢。原来房间上下四方的板壁嵌着一张大网。
“对付蔺小砧最好的武器是六合网。”蔺小砧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而且是毛青藤合着寒铁丝织的大网。”一个人接着说道。
“大鱼就要用大网。”又一个人说道。
楼板、天花、墙板尽皆碎裂,网口铁索已经收紧,当蔺小砧看见网口的时候。
蔺小砧软剑挥舞处,那网溅处一串火花,却不能破网。除非蔺小砧用的是在野人谷遗失的那把鬼火之刀。
蔺小砧看见一间间客房次第倒塌,直到整个客栈都倾颓了,每间坍塌的客房中,都有人在收网。这个客栈其实就是一个空架子,或者说是一个精妙的大陷阱。所有的布置建筑都为了这张藏起来的网和这间寅字房。
“对不住了,三天就建好的客栈,当真经不得风雨。”那个熟悉的声音又道。就是义庄里蔺小砧见过的那风行信使。
“蔺小砧,你知道为什么叫无名客栈么?因为还来不及取名字,现在倒要请蔺姑娘起一个好名儿了。”一个人调侃道。
“不如就叫见风倒客栈,可好?”蔺小砧在已经收拢的网中笑道。
大家一起笑起来。都说,蔺姑娘真是诙谐呢。
蔺小砧看见一镇的人都围拢过来看,每个人的神情都欢喜异常,他们手中的刀在阳光下滴着一串冷光。
原来连这个镇子都是虚构的,专门为蔺小砧而设计的一个镇子。蔺小砧知道,就算自己不进这间客房,也还有重重机关。
“所以我说,蔺小砧就是躺着棺材里,也会再爬出来,只是这次躺在这网里,恐怕就爬不出来了。”风行信使看着自己的手指,很是得意。
所有的东西都是为蔺小砧特制的,手链脚镣黑铁重枷。连这个凄凉的雨夜也像是上天专门为蔺小砧所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