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次谈话后,他们的隔阂越发严重起来了。沈蕴醒时她一定是睡着的,沈蕴睡时她也不一定醒着。虽说她是春困,可沈蕴却有些疑心她是不是不想和他说话,故意如此的。
“让我进去——”睡梦中的她大口喘着气,像搁浅的鱼类。沈蕴被她的声音惊醒,起身离开床榻,抓住她的手臂,而她剧烈地挣扎,拳打脚踢的,眼泪夺眶而出,伸手狠狠抱着他,像是溺水的人努力抓住水面上漂浮的稻草。沈蕴忍住她的指甲掐进他皮肉的疼痛,用另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柔声说:“怎么了?”
“呜呜……”她哭得很伤心。沈蕴开始只是以为她还没从噩梦中清醒,把他当做了其他什么人,现在看来王若离是知道她在做什么的。“我做了一个噩梦……”王若离剧烈地喘气,黑发黏在她的额头上,整个人就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到底是什么梦,那么可怕?
“你这个样子,只要有脑袋的人都知道你是做了噩梦。”他将刚刚摊在她床上的书洒落,翻身在她的床上,王若离也顺从地往里退了退,给他让出位置来。“愿意和我说说吗?”她始终没有抬头,小脑袋固执地埋在他的怀里。
“我梦见……他们都要我了。家里的宴席里头没有我的位置,我想进去,可是蔚抹云站在门口,用我从来没见过的神情和口吻对我说话,他说我不属于这里……”她已经停止了哭泣,只留下嘶哑的声音作为证据。“他们都不要我了……我不是故意的啊,我承认我是太贪心了,可是我失去了太多东西了,在下次失去之前……我一定要牢牢地握在手心里。”她摊开手掌给他看,上头血迹斑斑,那是她抓出来的伤口。
沈蕴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像小时候对瑞晴那样冲她伤口处吹了吹。
“怎么会哭的那么伤心?”吹完后,他小心地将她的手缩成拳头,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再把人搂入怀中,她抽了抽鼻子,枕在他手臂上的脑袋依旧深埋着。
“我做了好多次了。”小女孩蹭了蹭,换个舒服的姿势。“今天的,特别可怕。”她毫不设防,就这样躺在他怀抱中,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疲惫。“借我休息一会,就一会……”
“好。”沈蕴浅勾唇瓣,“你放心睡好了。”这么脆弱的王若离他从未见过。和她争吵的那些天,其实他也不好受,明明又那么多的话想说,却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之举毁掉了。沉闷、冗长,时间在这小小的车厢里似乎凝聚了一般。他叹了口气,回想着小时候母妃哄他的样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直到她发出舒服似的哼唧声。
这么一次之后他们也握手言和了,虽然王若离看起来别别扭扭的,一脸羞恼的神情,不过沈蕴能够感受到她的心情明显比之前高涨了,连睡眠的时间也少了。“真不想回去了!”她第二次发出感慨。
“为什么?”沈蕴放下手中的书。
“感觉这里特别轻松呗。”她长吐一口气,“有的时候,觉得只是单纯的活着都是一件困难疲倦的事。如果想要活得更好,就会更辛苦。可只是这么一点我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真是佩服那些追求着‘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的人。”
他莫名地想起了很多很多。一直以为沈蕴都看不起那些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的小人,可是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他们何尝不是只是想站在最高的地方呢。他带着王若离一起去玉雪峰麓看日出,只有在山顶才能看到的那般胜景。他将来也必须这样,将那些‘兄弟’狠狠踩在脚下。
南离太子永不原谅。
就像皇后,她为了这个母仪天下的位置到底沾上多少鲜血。皇后和太后同出一脉,苹果从树上掉下来是滚不了多远的,沈蕴发誓绝不会重蹈嘉盛帝的覆辙。
“沈蕴。”
“你醒了?”他惊讶地道。
“嗯。”她初醒的声音朦胧。“我们来说说话好嘛?我不舒服……”
“不舒服?哪里不舒服了?”
“不是身体的不舒服,是心里不舒服,感觉好累好累……”
沈蕴下巴在她发顶磨蹭,“你才几岁就觉得好累,不知道之前是谁嘲笑我未老先衰,不像是十九的,反而像是九十的。”
她嘿嘿地傻笑着,“你还记得哦。不过你看起来真的很高啊,嗯,比蔚抹云还要高吧?同龄人中蔚抹云已经算是很高了……还好他更像先抚远伯!”这种时候,她也不放过损蔚夫人的机会。“以前进宫的时候,我看皇上也没你高呢。难道北疆的伙食那么好?”
“胡说什么呢?”他无奈地笑,“按你这么说,不如和王首辅打个招呼,让你在这里住上个一年半载的,看看你会不会长高,嗯?”
“不要了,不要了。”她不安分地在他怀里挪动。“这里偶尔来一次还好,当做旅行放松心情,但如果真的要我住在这里,我肯定会奔溃的。”
“你倒是很了解你自己嘛。其实这里也并没有你想象的可怕,如果有机会,你应该夏天来这里看看,比起南方的美景也毫不逊色。”他想她能够看到北疆最美好的一面,这里不是他的故乡,却是最接近故乡的地方。如果她能来的话,他可以带她去看虎跳崖栈道、长亭古道、玉雪峰麓上仿若从云间垂直流下的瀑布——在冬日也很美丽,像是冻结的泪痕。
“好啊,等今年的夏天,如果可以平安无事的话,我一定来,到时候你这个东道主一定要陪我哦,我不把好看的逛遍是不会走的。”她边说便打哈欠。
外面的天气雾蒙蒙一片,才刚刚过了寅时。沈蕴此刻睡意稀薄,经过王若离刚刚那般噩梦,又错过了人体最疲累想睡的时间点。他抱着怀中温暖软绵的身体,心中清醒地思考,嘉盛帝扫除了内阁中的几个学士,那些学士或深或浅都与白家有所关系,这是他决心关押王首辅至今的原因,害怕有人趁这个时候将矛头对准王首辅?将他安排在大理寺里,放置在眼皮下最安全?
她的手蓦地抓紧他的衣襟。沈蕴扫去垂落在脸颊处的柔软发丝。
我要不要把自己的推测告诉她呢?好让她放心,那种失去至亲的痛苦他清楚的很,不想让王若离每日都沉浸在害怕失去的不安中。可是如果没有按他想的那样呢?给予希望之后便是巨大的绝望。
沈蕴为自己的想法有些讽刺,怎么开始变得那么优柔寡断了,这可不好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是当初燎原之火他也这么般的想,别说无法成就他少年名将的头衔,甚至他能不能活到如今也是个问题。
早晨起来的时候,他感觉怀中有什么在动来动去,身体的反应先于意识,沈蕴睁开尚且迷蒙的双眼,将怀中的物体狠狠一推,甩出自己的怀抱。
“哎呀!”
这是?
意识完全清醒过来,沈蕴睁眼便是瞧见王若离捂着额头,肉嘟嘟的小脸团成一团,皱眉倒吸凉气。“没事吧?”他急忙靠过去,硬是把王若离揉着额头的手拉开,冲着有些发青的一小块吹气。“疼不疼?我不是故意的,就是……睡得太迷糊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讨厌!”她拍掉他的手,一只眼睛瞪着他。“疼死了啦!”
“真的那么疼吗?”他伸手轻轻揉着碰伤部位周围的皮肤,“这样会不会好一点?不然到下一个城镇我让他们停下来,先带你去看看。现在看起来是没问题,以后也不知道会不会……”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王若离低着头,红晕从面颊延伸到脖子,像极了烤熟了虾米。
这时才发现两个人的姿势是有多么暧昧。虽说对方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但是就她那样的孩子,该懂的怕是早就懂了。两个人盖着同一张被子,因为都是和衣而睡的缘故,皆是发丝杂乱,衣物凌乱,她缩在角落眼圈红红的,而他着急于看她的伤处,更是把她逼近角落。
怎么看……这个场景也不太适合他们。
沈蕴自认是没有什么旖旎的想法,可小女孩这般羞愤的模样,教他也不得不心猿意马起来了。他退了开来,缓缓了口气道:“没事就好了,我是怕你出了事,我不好给你父亲交代。”
“哼。”小女孩双手抱臂,又有点生气的兆头出来。
“殿下,到神木林了,您是否要下来?”外头恭恭敬敬的声音打断他接下去的话语。
“要。”他顿住,“我出去一趟,你乖乖的呆在这里可以吗?”
王若离扭过头去,不理他。沈蕴叹气,他发现近来他叹气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沈蕴双手固定住她的脸,强迫她对上他的视线。王若离微微垂下头,眼睛向上看他,似乎有点责备的意味。他凑近了问:“答应我,可以吗?”
“为什么我不能去?”她嘟起嘴,“自己先前才说带我游览整个北疆的美景的,结果呢,马上就丢掉脑后去了?”
“这里,我以后再带你来可以吗?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想做。”
“不管,我也想去嘛!你带上我好不好?”她握着他的袖子,用力的晃起来。像是吃不到糖的小妹。
沈蕴最终放弃的叹气。“带上你也可以的,但是到了那里,你一定要听话一点,别乱说话,也不要再做一些古古怪怪的事。”
“好啊!”她笑得狡黠,露出虎牙,“不过,我哪里有做什么古古怪怪的事啊!”
沈蕴回复一声冷哼。
神木林和他记忆中没有任何的偏差,在这里仿佛时间停止一般的寂静。积雪覆盖下的地面一片泥泞,雾气逐渐升腾,远处的景象迷蒙变换,他凭着幼时的记忆从此踏入这里。从燎原之火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了吧?
“我们要去做什么吗?”
他牵着小女孩的手,她的手柔软娇小,只需要一只手就能将她完全包裹。她踉踉跄跄地跟着他的脚步。我们?沈蕴觉得他喜欢这个词。
“去拜访一个老者。”他柔了声音道。
“嗯?你的老师?”
“也不算,他是……”沈蕴想了想才开口,“他是我父皇的老师,也是当朝太师。”
“诶!”她瞪大眼睛,“那他怎么会住在这里?太师……哇塞,”她发出惊叹,转而声音低沉下去,“比我父亲还厉害吗?”
“当然咯。要知道有的时候,我父皇拿不定主意的大事还会请教他的呢!”
越往里走,地面开始干燥平坦起来,沈蕴知道他们要到了。“感觉走了好远啊。”她打了一个哈欠,闷闷地道。村庄远远望去像是白雪的世界,炊烟徐徐上升,像是无数灰色的手指,村口处的小孩们嬉戏玩闹,堆着大雪人。“瞧,这是我的雪将军!等明天再下一场雪,他会变成更大,更威猛!”其中一个小孩做鬼脸,吐出舌头。这恐怕是最后一场雪了。沈蕴继续往前走,王若离却好奇的打量他们。
“哎哟——”那个堆雪将军的小孩和伙伴们互扔雪球,没有注意地和王若离撞在一起,沈蕴甚至来不及提醒。
两个年岁相当的小孩纷纷跌落在雪地里,剩下的小孩一看大事不好作鸟兽云乱状。王若离摸着头直咧嘴。
“怎么样?”他蹲下身子,撩起她的刘海,“是不是又撞到早上那里了?”
“对,对不起!”肇事者已经站了起来,搓着衣角,局促不安地看着王若离。
“没关系……啊,你按到我伤口了啦!”她挡开他的手。
沈蕴牵着她站起来,替她拍掉身上的雪。“走路要仔细要看看路,哪怕是同伴一起玩闹的时候,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你打算怎么办?”他本想说些别的,可是受害者都说了没事,他也不能再说些什么了,只是看着那小男孩依旧不悦。
小男孩涨红了脸,啃啃巴巴地道着歉,他的母亲此刻也跑了出来,两只湿哒哒的手用力擦着腰间别着的油布。“你这是死孩子,又干了什么,都说了多少次了,啊?你看看撞到人了吧,眼睛是长来干什么的?”一边说着,一边拧着男孩的耳朵。
沈蕴不舒服地别过头去,他最讨厌这种所谓给别人面子,却故意贬低自己的孩子的行为。王若离显然从来没见过这架势。“没,没事啦,这位大婶,我其实没事啦……”
看出王若离的不适,和那位大婶又要多说什么话。沈蕴打断接下来的话,“我们来找苦月先生的,他在吗?”
“哦,哦……”她发出似是公鸡啼鸣的声音,“你们来找苦月先生啊?在在,他当然在家的……”
“我们还有事要做,就先走了。”
王若离听了如临大赦,逃也似地拉着沈蕴就往前走。
“吓死我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架势呢?”
这里的离苦月大师的住所还有一段距离,路上她都在兴致勃勃地说刚才发生的事。
“不管是任何时候,我都没有碰见过。我父亲就更不会这么对我了,连大声说话都不会。就算是我闯了祸,他也只会责备我怎么把坏事做的更好,更不露马脚,怎么会这样……”她摇头叹息,“当着外人的面一点面子也不给自己的小孩,真是……本来只是一点小事,这样让外人看着也难做。”
沈蕴安静地看着她叽叽喳喳地说话,他喜欢这样的她。活力四射,笑容灿烂。
“你刚刚说找苦月先生?我们不是来找太师的吗?”
“苦月先生本来在我皇祖父在位之时就已经有了斩断红尘,归隐道家的想法,只是后来皇祖父驾崩,父皇继位发生叛乱,这件事就只能无限延后了,好不容易一切安稳了,可是……素贞观的心云真人说苦月先生在红尘之中尚有挂念之事,要他彻底了断之后再来找他。”
“那现在他出家了吗?”
“没有,他说他已经想开了。他崇尚道家,归隐道家,又何必在乎那形式,在乎究竟是在道观中,还是在山野中。这里就是他自我修行的地方。”
“不在乎形式,那干嘛还要在这山野中,不是说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那留在这里修行和留在盛京修行有何区别?”王若离嗤之于鼻。
沈蕴皱眉,正要反驳,可被从小岔路走出的老者打断。“小姑娘说的对啊,苦月你也该好好想,整日缩在这里,找你喝一杯茶骨头都能散架了。”
“真人。”沈蕴朝他们行礼。“您又来找先生喝茶了?”
两个老者衣着是简朴,穿着套着厚重毛皮编织的衣物,外头套着蓑衣,蓑帽上头还沾着新雪和露水。苦月先生如今依然七旬,可身体硬朗,行走灵活,丝毫看不出岁数。现下和心云真人各背着一个竹编箩筐,想必是很早起来采药去了。心云真人比起苦月先生大了近二十岁,虽说曾经拒绝先生归隐道家的愿望,但两人却莫名成为了挚交。
他上前询问:“需要晚辈帮忙吗?”
“不必了。”苦月先生摆了摆手手,目光投向王若离。她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用打量的目光观察两位,她这无礼的行径让沈蕴不由蹙起眉头来。“这位是我先前和你说的苦月先生,那位是心云真人。”
她眨了眨眼,别扭的行礼,“晚辈王若离,见过苦月先生、心云真人。”
“你姓王?”苦月先生饶有兴趣地问。
“是的。”她飞速行礼,然后站起来,琥珀色的眼睛对上鼻尖。
“王旭的女儿?”
王若离迟疑地看了沈蕴一眼,才慢吞吞地回答:“对。”
“行啦,苦月你要问什么问题,也等回到你那茅屋之后再问吧。小姑娘身体看着可不太好,要是冻着了,看你怎么向人家父亲交代。”
苦月先生摸了摸白如雪般的胡须,“也是,先走。”
小女孩则低下头,乖巧的跟在他的身后。“怎么了?”沈蕴故意落后,低声问着藏在他身后的人。
“他看我的目光,我不舒服。”她不高兴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