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葱葱的芳草、厚厚的芦苇、阳光照耀下的水池上荡漾着波纹,一只绿蜻蜓掠过水面。南离的太子殿下一动不动地坐在河边已经一个下午了,旁边的鱼篓里是他的战利品。他将长发用一根布条绑住挽在脑后,穿着闲适宽松的青色便服。一颗小石头从他左侧飞过,在水面上擦过激起无数涟漪。手中的鱼竿一抖,没了动静。他无奈地叹息:“今日休沐我本想在家中多研习些古书的,你拉着我出来钓鱼,可你心不宁怎么钓鱼?”
“今早小狐狸进宫,我……”少年人捡起脚边的石头,用力的扔向水面,重重叹息。
沈蕴收了杆,将鱼篓的盖子一盖,提起来就准备走人。才迈开几步,蔚抹云就在后头嚷道:“嘿!你走什么啊?”
“你那么担心你的小狐狸,我这不是进宫帮你看看她吗?”他转回身冷嘲。
蔚抹云顿时消了浑身力气似得,瘫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前面十九年一路顺风顺水的,怎么今年才开春就坎坷不断。”他拉拢这眼角说,“这一年恐怕都不会太平了吧。”
“西部小国挑衅,南离太子回朝,碧螺使臣来访。”沈蕴淡淡说,“的确是多事之秋啊,值得庆幸的便是这京都没有往年的春季大干旱,北疆的雪灾比往年轻了好多,南方的海边也没有传出倭寇海岛之流劫船的消息。”
“春季大干旱?”蔚抹云无精打采地掀开眼皮,“有这回事?”
沈蕴摇了摇头,不置可否。“你们家是勋贵,世袭的爵位。从孝文帝那时才获封的,但积蓄也算丰厚,又在这皇城脚下,自然没多少感觉。一个国家可以边境战乱、内部争斗,但是天子脚下的皇城是决计安稳的。”
“啊,唔。”蔚抹云懒洋洋地应付道。
看着蔚抹云的样子,沈蕴是恨铁不成钢,前几天才说要奋发图强的,才过去几天又原形毕露出来了,简直是三分钟热度。可也只能无奈摇头,“既然那么累不如回去休息吧。”
他咬着嘴唇,哀切地道:“你说,皇上这个时候召她入宫是什么意思?”
王若离也是这样,沈蕴心想,思考、不甘、受伤,任何不良情绪的时候,她都会这样咬住嘴唇。“王首辅那天把她交给我,说她想去见见世面,我想陛下这个时候把她召进宫的意思也是这个吧。”只是一个巧合罢了,前段时间事务繁忙,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嘉盛帝能有什么心思。“其实这个时候她进宫也好,不会有人没脑子得拿皇上身边的女官作筏子,加上碧落使者团来访,这个消息足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若是换在之前或是后面,都没有那么好的掩饰效果。”
“无所谓。”蔚抹云猛地抬头,脸上是说不出的刚毅和坚定。“其他人都不要她,我也会要她的。”
沈蕴冷笑一声,心中酸溜溜。“你早有这样的决心,那她何必受这么一遭?”
你什么也不懂。三天前,碧螺使团来访,她和她父亲出现在他面前,她的个头长高了,脸上也有了血色,不再只有病态的孱弱苍白,看上去像初春的嫩芽般生机勃勃。吸引得他眼神总是无法控制地朝她瞥去,在到达城门的路程里,她和旁边一个年轻小公子说话,对方似乎在想着法子逗乐她,她还朝他微笑。沈蕴看了心里一紧,肠子在腹中不断打结。
蔚抹云脸色一白,“当时,当时我没想到……”
一切都不是他的错。沈蕴也懊恼自己怎么说出这番话了。“别这样了,你如果真的想见他,现在和我进宫里?”
“真的可以吗?”蔚抹云小心翼翼地问。
“等使者团走了就不可以了。”他和二皇子沈凌共同负责使者团,自然也有了自由出入皇宫的权力,平日里头若无正事,嘉盛帝是不允许外臣和皇子进入的。“所以你可以要把握好时间。”我这是在干嘛,干嘛拦上这样烂摊子?
“那我们现在进去吧?”蔚抹云立马来了精神,一扫之前的颓废之态。
“哟,可以见到她就顿时精神了?”沈蕴挑眉。
蔚抹云讪讪地摸后脑勺,吐出一段舌尖。“嘿嘿。”
他的样子和逗乐王若离的小公子像极了,性情正直开朗,有少年人应该有的热血气概,又有男人应有的敢作敢为。而不是我这样的。“今年你也不过十九岁的模样,如此的阴沉真的好吗?由苦月先生教导,本王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把自己心中一部分的阴暗传染给你了。”简亲王毫不留情地说,“若离那个小丫头本王很喜欢,她有本王的性子,虽然争强好胜,但从不屑用卑鄙劣下的手段。本王和你上一次见面还是燎原之火前,那个时候,你的眼睛虽有不甘和愤怒,却不比如今,本王都看不见你眼底是什么了。”
“蔚抹云——”沈蕴忽然出声。风从河边吹来,将他发丝吹乱,宽大的袖袍呼呼作响。“你说嘉盛帝对我母妃到底是为了什么?”
“啊?”蔚抹云眨了眨眼,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沈蕴醒过神来,嘲笑自己是怎么样了,挥了挥手,说:“没事,我就是随口一问。”
“温君曾问过我,日久深情、一见钟情,细水长流、轰轰烈烈,我将来遇见我心爱的女子会是如何。我说爱情就该是轰轰烈烈,只求爱一场。可是温君却说,一见钟情最刺入人心的不过是初始的美貌,一旦美貌不在,之间的感情就会东逝水。”沈蕴没想到蔚抹云居然整的答上来了,“爱上的不是那个人,而是她的皮相。”
温君……又是温君。沈蕴说:“那只能怪大地众生太美丽,偏煞世人情狂。”我的母妃她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但小狐狸反驳,她说……如果两个人在一起没有爱情的基础,是无法共度众生的,那些生活的摩擦和差异,是需要彼此间的谅解和体贴的,如果没有爱情,是无法容忍下去的,至多,只能变成一对怨偶。”蔚抹云一边说着还一边点头,像是要肯定自己是有多坚持小狐狸的观点。
“喜欢一个人可以喜欢她的性格、品行、才华,为什么不可以喜欢她的外貌,没有哪个人愿意和哪个丑八怪共度一生的,就连上街买个水果还要挑皮相好的呢。色香味俱全,饮食上也是将色相放在最前面。”
沈蕴勾起嘴角,侧过脸。杨柳依依,坠入春水,搅乱芳心。花朵盛开,蝴蝶竞相追逐,天空湛蓝,白云悠闲的漫步,太阳懒懒散散地照射在大地上。“他登基之时,国家刚刚从隆瑜皇后的阴影中慢慢走出,朝堂生机勃勃,一切都看起来充满了希望。”简亲王说。沈蕴在心中暗自勾勒:再年轻了二十岁的嘉盛帝,没有眼角的皱眉、没有白鬓,也还没有现下逼人的气势。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沈蕴好奇地问,“说了那么多,你都没有真正说过自己的看法。”
沈蕴明白王若离的意思,在北疆,这是常有的事,一对男女看对眼了,便互相去对方家中表明心迹,即便是不满意也可以细细商量,就算是不成,至少两家也不会成世仇。而在这华美精致的熔炉里,多少豪门子弟的婚姻只是家族升沉的桥梁,多少婚姻只是表面的光鲜亮丽,里头的怨恨纠缠又有多少。
他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妻子会是一个什么模样的,是什么性情的,却能想象出,什么样的人才是搭配王若离的……不会被她在新婚之夜暗杀在床的。那一定是一个性情温的人,这样才能容忍她的小性子,那一定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这样才能接受她的怪念头,那一定是一个非常才能的人,才能让她低下头颅,才能让她父亲满意。
“我吗?”蔚抹云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事,琢磨了好久好久,直到沈蕴身边的鱼桶都装满了,他才慢吞吞说,“对于一些我欣赏喜欢的人,无论男女,总是心存怜惜。生怕打搅,生怕错过,生怕走失。”
“所以才敢众目睽睽的时候向姑娘表明心意?”沈蕴调侃道。
蔚抹云变成了蒸熟的虾米,从脖子到脸,白皙的皮肤通红一片。“你,你哪里听到的”他局促地道。
“这还有人不知道的吗?”沈蕴轻描淡写地回复他。
那天从王府离开后,他便派人去调查所谓王若离的名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廖家公子又是什么样的。这场恩怨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的直接粗暴,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嘿,想什么呢!”蔚抹云不知何时跳到他面前,手掌在他眼前挥舞。“现在可以去看小狐狸吗?”
“现在还不行,至少要过了这风口浪尖的。”沈蕴打掉蔚抹云的手。
蔚抹云失望地哀声,“啊,还有很久吗?”
他的鲜活的样子,让思路被阻的沈蕴心情不悦。“不知道,可以的时候我自然会和你说的。”
他们就这样在河边度过了一整个下午,谈天说地,漫天开口,只谈风情,不谈风月。一个话题结束了,两个人便心造不宣地接着下面的。沈蕴不得不承认,蔚抹云有时的确让人恨不得将他丢到河里去,但至少他是非分明,古道热肠。
夜间的时候,两个人就这一天钓的鱼做午餐。沈蕴让蔚抹云去找一下树枝来,而他则负责将那些鱼洗干净。“记得找干燥的木头,湿润的木头可以点火,但是会升起很浓的黑烟。”
蔚抹云撇嘴,“拜托,我还是有常识的。”
沈蕴笑了笑,提着鱼篓往河边走去,找了块尖锐的小石头,将鱼鳞擦下,而等他做完这些的时候,蔚抹云已经把石头堆好,上头架着木头,而旁边放着被摆置整齐的木头。蔚抹云坐在大石块上。“嘿,瞧我做的不错吧?”
“嗯,不错。”沈蕴坐在蔚抹云对面的石头,先擦了擦石头表面。
“那当然,以前我和小狐狸出来,她除了钓鱼,其他什么都是我做的!”他得意地皱起鼻尖。“包括烤鱼,一开始做的特别难吃,外面烤焦了里面都还没熟,不过后来就好了,无论是烤鱼还是烤野猪肉,我的手艺都非常不错。烤的催催的皮,油兹兹地流……”
两个人把鱼插好后,握在手中来回转着,火光照映着对方红扑扑的脸。蔚抹云开口:“每年商路开通,盛京都可以瞧见不少外邦人,但是……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沈蕴知道他指的是谁,他看向蔚抹云,对方的目光清澈,没有丝毫猥亵之意。“瞧我干嘛?”他没好气地说。
沈蕴说:“花纹美丽的蘑菇往往不能食用。”
“我当然知道啊,我只是说那个公主长的格外好看罢了,你想到哪儿去了?”
“她身上留着来自西楚的血。”西楚的皇室以美貌闻名,而行月公主的父君出自西楚皇室,而她母皇本身就有一半西楚的血统,所以行月继承了父母的美貌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难怪呢,不过真是可惜,不知道我们南离人和西楚人的混血会是什么样子的。只知道他们身材魁梧,骁勇善战,女子倒是少见,偶尔也是觉得和南离的姑娘们差别太大,皮肤粗糙,行为粗鲁而且看上去过于强势……没想到啊……”
“如果你去了西部就知道,那里有不少南离和西楚的混血。不过那些人的外貌还是更倾向于南离人,种性强韧啊,北漠和西楚就是像公主那般,外观上就是西楚那种深邃的五官。”沈蕴心中快速地闪过一个念头,只是一瞬,再想抓住却怎么也想不出来。感觉是很重要的,他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梁。
“那说明我们南离的血统强大。”蔚抹云咧嘴而笑,露出一个酒窝。
“诶,”沈蕴惊讶,“你居然有酒窝啊。”
蔚抹云摸了摸自己的脸,用指尖在酒窝出现的地方轻划。“那不是酒窝,那是梨涡,你仔细看就能分清了。”
“哦。”酒窝只是一闪而过,他没有过分注意。
蔚抹云的话没有作假,果然一手的好手艺。鱼烤的外焦里嫩,蔚抹云大口大口地撕扯鱼肉,让沈蕴看了都食欲大发。“你很饿吗?”
“是有一点饿了。”他咽下口中的鱼肉,含含糊糊地说,“早上的时候起得太急,懒得吃了,中午倒是吃了,不过很快就饿了。平日里我下午还要吃东西呢。”
“你未免吃得太多了吧。”
“你就不用多吃了啦,你的个头比我还高了呢。”蔚抹云掏出帕子抹了一把嘴。“哎,你比我还小一岁,却比我长的还高。莫非是北疆那里的饮食比较容易让人发育?”
胡说八道!“你还比先抚远伯长的高呢,你怎么不说?”
蔚抹云从鼻子中挤出一个声,继续解决手中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