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道,“琤儿随我回新凉,要见公公婆婆的时候,要给他们敬茶。琤儿这么心思玲珑,他们会喜欢你的。”
我张了张口,艰难道:“你怎知道我要随你回新凉。我不是已经改嫁给裴子闫了吗,是你一封休书休了我。”
“那不作数。”
“尽管我也想”,我一口咬上他的肩,“可是我觉得我可能去不了了。”
他默默地承受,轻拭我眼角,道:“我说可以便可以,今夜我便……”
火光染红了半边天,吼声震耳欲聋。新凉军攻破永琛郡城门的时候,我没能忍住,一口污血淌在了秦方辞的肩背上。
他未说完的话,生生阻在了喉咙里。
我支撑不住身体,顺着他的身体往下滑,哭笑道:“我、我就说……我去、去不了了嘛……能来见你一面,就已经、已经很知足了……”
“琤儿……?”他似乎如梦初醒,面色苍白,唤着我。
后来小船摇摇晃晃我躺在他怀里安稳如初。刘瑾在船头迅速摇船,秦方辞也摇着我,几近粗鲁。
我嘴巴边黑色的血,怎么止也止不住。
“怎么会这样,叶琤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我哑然笑道:“因、因为……我服毒了呀……”
他用力地摇晃着我,所有的悲恸都写在他惯来爱笑的脸上,手忙脚乱又茫然无助,“为什么要服毒……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不是说好了,让你等着我的么……不许睡听见没有,不许睡!我真应该……真应该那天在战场上就把你抢回来……”
我抬手,摸摸他的脸,笑,“你把我抢回来也没有用啊……大祁那么多太医都拿我束手无策,我顶多只有几天的命啊。”
“叶琤你不能”,秦方辞死死地将我揉进怀,“你不能这样对我。我知道,你嘴上说不怨我,你心里是怨的。可是,你不能这样惩罚我知不知道!”
“心里……”我眨了眨眼,老实承认,“是有些怨的。”
“我也想……和你每年都来看、看月亮……”
“我也想……也想,和你居住在世、世外桃源……”
“我也想……我们……我们能再有孩子……”
“可是……”
“没有可是”,他咬着我的耳朵,一遍一遍地告诉我,“没有可是,等你好了,这些我都一样一样和你实现。叶琤,你不能……你不能……”
岸上,兵荒马乱人迹重重。我阖着眼,手圈着他的脖子,任他将我抱起上岸,疯了一般地咆哮,“快去找军医,把新凉军中所有军医都给本宫找来!”
他抱着我奔跑在大街上。我眯着眼,似乎能看见一队训练有素的暗卫,虔诚的模样。
我凑近秦方辞耳边,道:“方辞……还有最后一个愿望。”
风也静止,人也静止。
飞行至无人冷清处,横路杀出一条路,一行人浴血奋战。
为首的青年,黑衣黑发。白皙得有两分透明的脸上,印着妖艳的血滴。
这个人,居然抛下他的三军将士,去给我寻医。如今,又这般不要命地厮杀着进城来。他看见了我,狭长的双眸瞳孔紧缩,连握剑的手都在颤抖。
“阿琤!”
几乎同时,就有暗卫将军医带了来。一声脆生生的嗓音惊叫道:“夫人?!”我努力张眼看了看,见是蕴秋飞奔着过来。
我拽紧了秦方辞的袖子,最终他还是将我交给了蕴秋和军医。“方、方辞……不要……”
裴子闫飞过来就欲将我抢走,秦方辞闪身挡过,顺手抽出了身边一名暗卫的银冷软剑。一时间裴子闫的人跟暗卫杀成了一片。
秦方辞满是仇恨地低低吼道,“我杀了你。”
飞沙走石,血色满天。
我死死扒住地面,蕴秋和那些军医愣是要将我抬走。手指擦破皮,我断断续续道:“不、不想我快、快死的话……就、就停、停下来……”
“夫人……”蕴秋低低地呜咽着。
军医就地给我诊治,让我吃了几颗药丸。
我直勾勾盯着那一黑一白闪动跳跃蹿天入地的人影,拉过蕴秋的手,有些失神地跟她说:“蕴秋啊,你能不能……让他们不要打了?”
蕴秋道:“我不能,那是主子的事情,我们不能插手。”
几百回合下来,两人各自迎风而立。倏地,裴子闫眉头一蹙,嘴角溢出了一缕鲜红的血。他的眼神,却哀恸地看着我,旋即又不要命地冲了上去。
他已经不是裴子闫了。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我读不懂的人。
若当初,那梨雪下翩翩俊朗的少年,能够这般不要命地护我一回,如今又该是怎样的光景呢?
他不要他的江山,来为我厮杀,值得不值得?
一步踏出,有些东西必须舍弃,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我不想恨了。
我希望,他能够活得好。其实我早就不恨他了。
狂风起,将四周的树影都吹得婆娑响动。猛然间,我眼角瞥见一袭银色战甲在树影间一闪而过。待定睛细细一看时,一抹高挑纤细的女子身影长发高束,战甲染血,手挽长弓,拉满了弦。
而那箭锋,直直对准了秦方辞!
我不晓得我哪里来的力气,约莫是回光返照。
脑中的弦砰然断裂,她手指松的那一刻,我猛弹起,冲了出去……
我蛮庆幸我速度挺快的,在做生命的最后挣扎里,我竟能跑过利箭。站在秦方辞身后的那一刻,什么也没想,很安宁。
他转身过来,惊恐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想对他笑,只是身体却不由自主。没有疼痛,只觉脑中有利物刺入,生的一凉。眉心却有些热,滑出了液体。
所有的意识都在慢慢瓦解。倒下去前,我只来得及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求你放过他……”
下雪了,纯白的雪花落了一地。院子里的梅花绽开,与满天的飞雪融为一体。院子里的门被推开,进来一位英气逼人的女将军。我提着木剑飞快地跑过去抓住她的衣角,仰头问:“阿娘阿娘,你教我舞剑好不好……”
阿娘摸摸我的头,笑得温柔。
阿爹拎着厨勺出来站在厨房门口,嗔道:“琤儿莫要到处跑,当心淋了雪生病!快跟你阿娘进屋,准备吃饭了。”
雪停了,她在梅树下长剑拈花,回眸对我一笑,道:“琤儿看好了,阿娘只舞一遍。”
我蹲在回廊上,看着看着就痴了。
草长莺飞,万物复苏。女将军回家时,我缠着她说:“阿娘阿娘,你什么时候才有空,跟我和爹爹一起去踏青好不好,我想捉兔子。”
她一把将我抱起往院子里走,道:“好,等过两天阿娘闲下来了就跟琤儿和琤儿他爹一起去踏青,抓兔子。”
红霞映长天,何处不硝烟。
战场上女将军带领着千军万马,举剑挥洒:“杀——”
战马嘶鸣,剑鞘回落。兵戈铿锵,天地哀嚎。
话语虫鸣,晨风盈香。朝阳的光芒,溢满了整个学堂。学堂里的朗朗之声,不绝于耳。我不是王亲贵族,阿爹是这皇家学堂里的太傅,但我不想输给学堂里的任何一位官家子弟。
是以我比他们认真,读书也比他们大声。
少年着黑衣,黑发若绸缎,懒洋洋而来。打乱了满堂的书声。
阿爹起身相迎,唤他一声“殿下”。
我便知道,他是宫里的四殿下,叫裴子闫。他身后总是跟着一位小公主,对他“哥哥哥哥”地叫。
学堂里因为他的到来,女学生们都暗自较着劲儿。
我的注意力也会凭空被他吸引了去。
下学时,他眉间慵懒,推开椅子起身不紧不慢地离开学堂。堪堪从我的课桌边走过。衣角不慎扫落了我的课本。
走两步他停了下来,弯身帮我拾起课本。挑着眉用那素白的手指翻开书页,唇边漾开一抹笑,道:“你叫叶琤?”
梨树簇簇白蕊,纷纷扬扬。裴子闫和他妹妹走在树下。细小的花瓣落在他的肩上和墨发里。
“裴、裴子闫!”我鼓起勇气叫他。
脚下一顿,他停了下来。半眯着一双狭长目看我,那双眸子里梨雪飘舞分外美丽。未启唇,只淡淡“嗯?”了一声。
我问:“我能不能、能不能做你的侍读?”
他愣了愣,随即缓缓笑开。
上课的时候,我和他同桌。他素白的手托着下巴,佯装听课很认真,实际上却是闭目瞌睡。他睫羽很弯长,睡相也很优雅安静。
我咽了咽口水,趁着他熟睡,低低道:“裴子闫,我喜欢你。”
跟同学打了架,我鼻青脸肿地回家。走在允通巷子口,痛得呲牙咧嘴。甫一抬头,便看见白衣少年站在树脚下,安静地看着我。
我凶他,“看什么看,没见过跟人打架后什么样子么,再看小心我也把你揍得和我一样!”
他沉默,我从他身边走过时,忽然却道:“忍一时海阔天空也不至于弄成这般狼狈模样,痛不痛?”
喜欢裴子闫,很辛苦。我有很多敌人。
突然被一个陌生人这么说的时候,我只觉得,有些委屈,有些苦水。遂闷了闷,声音发哽道:“你谁啊这么爱管闲事,你快走,怎么这么讨厌,信不信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少年弯着眼笑了笑,渐渐走远了。我却没有力气回家。缓缓蹲在树下,埋着头,想起裴子闫说的那些话,他说他可以喜欢很多人,唯独就我不行,觉得很难过,就地哭了一场。
后来一道香味吸引了我,我抬起头来。白衣少年又折了回来,手中拿着一个烧饼,对我浅浅笑说:“吃饱了就不难过了。”
我一边嚼着烧饼,一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最终消失在巷子里。
那样美好的人,爱笑的眉眼,温柔的语气,白衣翩翩,如同神祗降临解救了我……
有些人在生命中成了缠绵的纠葛,千帆过后,只需要一份再简单不过的邂逅来救赎。
我想,我这辈子,已经这样了。突然才想起,秦方辞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逗留过。
我很想阿娘,很想阿爹,很想叶晓和汤圆面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