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姨娘没想到孟素蓉真的请来了郎中。按说这时候门上已经下钥,一般人都不愿意黑灯瞎火地再来麻烦一趟,她也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想把顾运则拉到自己房里来瞧瞧罢了。原想着孟素蓉今日恼了,必然是不肯请郎中的,如此拖到明日,就好在顾老太太面前哭诉一番,谁知道事情偏偏不如意,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并不情愿让郎中诊脉。
顾老太太却是将她的装模作样当了真,一迭声地请郎中快些诊脉,白姨娘也只得隔了屏风将手伸出来。郎中坐下细细诊了一番,诊过左手又要诊右手,倒弄得顾老太太紧张起来,连忙问道:“怎样,可是有什么不适?”
郎中收了手,欠身道:“这位奶奶年纪不小,妇人有孕本是劳累之事,年轻人血气充沛坐胎稳当,年纪愈长便愈是血气凝滞,故愈年长愈难以有孕。这位奶奶如今,只合静养,饮食亦要以清淡为主,万不可操劳,亦不可大喜大怒,否则只怕……”
顾老太太一听这话心就吊了起来,忙道:“那还要请先生开个方子好生补补。”
郎中摇头道:“是药三分毒,且这不是补的事儿,还需孕妇本人静心养气,调节心绪才是。”想了想道,“补身的药膳倒是可开几份,每日吃吃。要紧的是那等喧嚣热闹之处不可去,每日只在安静之处活动,瞧着这院子就不错,日光充足,又有花木,就在这里静养为上佳。不可大说大笑,不可动气焦躁,饮食不可过于精细,若大鱼大肉,则油腻太过于身子无补……”
白姨娘在屏风后头听着,一阵着急。照这郎中的说法,岂不是要把她圈在这院子里?忍不住道:“我自觉身子健旺得很,从前生了一胎,郎中也不曾说过这个话。”
那郎中听了也并不发怒,只笑道:“未知奶奶上一胎是几时生的?”
白姨娘噎了一下,只得道:“总得有九年多了……”
郎中笑道:“这便是了。彼时奶奶年轻,自然不必顾忌。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奶奶若是身子健旺,如何会半夜身子不适呢?说来此时有孕之人多半已然熟睡,正是生养气血的时候,奶奶却辗转难眠,身子不适,可见是气血不调,不可不慎。医家言病不可讳,奶奶若是这样不放在心上,动了胎气便难保了。”
白姨娘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十分怀疑这个郎中是跟孟素蓉串通好了的,因她自己知道,什么半夜身子不适,根本就是装出来的。可是这话她如何说得出口?
孟素蓉也坐在屏风后头,看着白姨娘的脸色阵青阵红,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吩咐丫鬟好生将郎中送出去,转头对顾老太太道:“白氏肚子里的孩子要紧,儿媳想免了她的请安,就让她只管在院子里静养。今儿晚上儿媳才跟老爷说,大厨房那个孙婆子是白氏自己挑的,就将她调进来,在这里开个小厨房,待孩子生了再叫她回去。母亲看可好?”
有了小厨房,自然吃什么都方便。顾老太太见孟素蓉这样体贴,今日因香草芳草而有的不快一扫而光,连连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既这样,只管叫她静养,请安的事儿待孩子落地再说。”
白姨娘急道:“这怎么成,如今这孩子才三个月呢,哪有半年不去给太太和老太太请安的。”把她在这小院里圈半年,还不闷死了人?
岂料顾老太太一心只觉得孟素蓉的话对,对白姨娘的话摇头不迭:“请安算什么,谁有我的孙子要紧?你只管歇着。”
孟素蓉看了一眼白姨娘的神情,微低下眼睛掩住一丝嘲讽:“白姨娘孝顺母亲,母亲自是也心疼你,就不必推辞了,为老爷开枝散叶是正经,那些个虚礼都暂时免了罢。”白姨娘说是给她来请安,其实一年三百六十日,她有三百日都是径直跑了顾老太太屋里去的,几时正经来给她请过安?若是白姨娘还当如今是从前,那便让她明白明白。
不管白姨娘怎么巧言令色,还是被按在院子里“养胎”了。而孟素蓉收拾了几日东西,又禀过顾老太太,几日后顾运则休沐,夫妻二人便带着几个孩子,去了韩家的庄子。
马车一路驶出城,走到乡间的路上。虽然免不了有些颠簸,但此地的路还算平坦,马车走得又慢,倒也不曾觉得有什么不适。顾蔚然在孟素蓉怀里,激动得转来转去,指着窗外咿咿啊啊的没完,连顾嫣然拿来逗他的拨郎鼓都不要了。
顾运则也是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闲适心情了,望着窗外叹道:“怪道陶潜有归园田居,从前在家中种田时尚不觉得,这些年忙忙碌碌,如今再见山林田野,真是心旷神怡。”
孟素蓉笑了笑:“老爷买的庄子听说也不错,明年夏日不妨全家去住上几日。”
顾运则欣然点头:“不错。”转眼看着女儿笑道:“嫣儿可读过《归园田居》?”
顾嫣然笑嘻嘻地道:“母亲教过,我背给爹爹听。”当下一字一句背起来。顾运则微阖着眼睛,边听边在手上轻轻按着拍子,等顾嫣然背完才笑道:“好,一字未错。”
孟素蓉将闹累了在揉眼睛的顾蔚然交给乳娘,温声道:“老爷,也该给她们姊妹请个先生才是。”顾家出身乡间,顾老太太从未想过女孩儿也要请先生,就连顾运则都没有这个意识,顾嫣然姊妹两个读书识字,都是孟素蓉在教导。
此时孟素蓉这么一说,顾运则才恍然:“倒是我疏忽了,是该请一个才是,我明日就叫人去打听一下。”
因一辆马车装不下那么多人,顾怡然和顾浩然都坐在后头的一辆马车上,彼此都看对方不大顺眼,于是谁也不开口说话,只听着前头马车里隐约传来长姐清脆的声音。顾浩然也就罢了,顾怡然心里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却也不敢露出什么来。这是来拜访嫡母的妹妹家,倘若嫡母只带自己的亲生子女,不带她这个庶女,也没人能说什么。说来说去,自己其实还是沾了顾浩然的光,若不是顾老太太非让带上顾浩然这个长子,她这个庶女只怕也会被留在家里了。
想到柳姨娘嘱咐的那些话,顾怡然略有几分紧张,不自觉地抬手摸摸头上的珠花,又摸摸耳朵上的珊瑚坠子,生怕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柳姨娘虽然是个不着调的,但这次说的话倒都在理:再过几个月她就十岁了,以后就要跟着嫡母出门应酬,须得让人多看看自己的好处,将来才能谋一门好亲事。
韩家老太爷曾是太子少傅,在当今皇帝那儿都有几分情面,虽说如今守孝,可将来孝期满了定然还能起复做官的,虽说以她的身份攀不上韩家,但倘若能博得韩家那位姨母的好感,也是大有好处。只是这位姨母的脾气听说有些刁钻,究竟要怎么讨好她,顾怡然委实有些没底儿。
马车行了一个多时辰,韩家的庄子已然在望,早有下人迎出来,引着顾家马车一直进了庄子,直到一处院子,韩氏夫妇已然迎了出来。
韩缜身材瘦削,生得一副好皮相,因在孝中不着鲜艳衣裳,只穿一件藏青色素面袍子,却是更衬得面皮白皙,虽然年纪已然三十多岁,仍旧是一副风流态度。见了顾运则便笑道:“数年不见,姐夫比从前更显精神,可见京城外头才是好地方,不比小弟,日日在京城之内应对,真是损心耗力,远不如姐夫自在。”
顾运则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眉。韩缜此人,因家中世代为官,自己又是二十岁上便中了举人,故而自视颇高,常以才子自居。顾运则出身贫寒,若不是孟素蓉体弱多病年长未嫁,孟家大约还挑不中他这个女婿。韩孟两家通家之好,孟家之事韩缜所知颇多,对顾运则便有些若有若无的轻视,此刻口中虽呼姐夫,但说的话却有几分自傲。
不过顾运则也不是那等沉不住气的人,心中不悦,面上不显,只含笑道:“我倒觉得妹夫又飘逸了些,怕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了罢?”
韩缜却没听出他些微的讥讽来,反而十分高兴:“哪里,只是先父一去,难免瘦些罢了。”
顾运则暗暗嗤笑,面上却肃然道:“老太爷过世,我在京外不曾去拜祭,今日特来向老夫人问安请罪的。”
韩缜忙谦让,孟素兰已走上前来,挽了孟素蓉的手含笑道:“多年不见姐姐了,且别站在门口,进去说话。”她比孟素蓉小几岁,模样却并不相似。孟素蓉肖父,孟素兰却肖母,生了一张下巴尖尖的瓜子脸,虽也是三十出头的妇人了,眼角却不见一丝细纹,只是一笑起来倒是眉眼弯弯的,倒像是姐妹的模样了。
韩老太爷自是已经葬进了祖坟里,然而这庄子上也有牌位,顾运则到底是先带着一家人去牌位前上了一炷香,行礼之后,才一起去正房拜见韩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