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妃这募化钱米的事儿做得十分高调。()地动消息递进京城的第三日,她就在齐王府中举行了一场茶会,遍请京城各家勋贵的女眷。
平南侯府的马车到齐王府门前的时候,恰遇上宜春侯家的马车也到了。
先从马车上下来的是韩绮,扶着丫鬟的手才踏实了,便回身去扶车上的宜春侯夫人。老实说顾嫣然从未看见她这样低眉顺眼的模样,记得从前在沔阳的时候,孟素兰带着她来顾家,她是从未回身去扶过孟素兰的,如今对婆婆倒是十足恭顺的模样,可见宜春侯夫人这个婆婆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夫人,表姐。”顾嫣然也下了马车,含笑见礼。
“原来是亲家夫人。”宜春侯夫人转眼看见,也是一脸笑容地迎上来。按说她娶了韩绮做儿媳妇,顾嫣然也算是她的晚辈,但平南侯府可比宜春侯府得意,宜春侯夫人便客客气气地叫了一声亲家夫人,竟是不将顾嫣然以晚辈视之了。
韩绮也强笑着对顾嫣然道:“表妹也到了?”婆婆对她整日不见个笑脸,就连韩晋尚了公主,也没见什么好脸儿,她还当婆婆根本是个不会笑的,没想到见了平南侯府的人,照样也会一脸堆笑呢。只可恨韩晋为什么尚的是景泰公主,若是尚了宁泰公主,只怕婆婆对她就不是今日这般了。
说是亲戚,其实也不怎么来往,自是没多少话说,不过寒喧些家常罢了。说了几句,便不由得说到今日茶会。宜春侯夫人便道:“听说是要替山东灾民募银米?”
顾嫣然含笑道:“是。其实也跟往年冬日里捐米施粥差不许多,只是齐王妃心热,将人都召集起来一并捐了,也好计算。”
齐王府的婆子已然抬了轿子在里头等着,宜春侯夫人上了轿子,暗自思忖:好一句心热,这话说得十分有深意呢,竟是在指齐王妃好名,借着这事儿,用别人家的银米给自家赚那心怀天下的好名声。只可恨自家只是个二等侯,便是心里有些不情愿,也不敢表现出来。
自册封太子的旨意下来之后,宜春侯夫人心里就格外的不自在。晋王立了太子,那景泰公主将来纵然不失公主的尊贵,到底是要为新帝所忌了。偏自家儿媳与景泰公主的驸马是亲兄妹,那新帝会不会将他们家也划入齐王一党?本来宜春侯府在京城便不怎么得意,宜春侯本人赋闲,世子也不过才谋了个小小差事,若是再被太子猜忌,岂不是一辈子翻不过身来?宜春侯夫人一想到此事,真是愁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今日在门口碰到平南侯夫人,宜春侯夫人倒起了点心思。说起来平南侯夫人跟韩绮也是表姐妹,却是太子面前的红人。从前储位未定,宜春侯府也不敢乱动,如今既然定了,倒不如交好了平南侯府,将来也有好处。看平南侯夫人的意思,对齐王妃今日这茶会颇有不满,自家不妨就紧跟着,若有什么事,摇旗呐喊一二,也算是表了心意。
宜春侯夫人打定了主意,心里倒踏实了些。轿子抬到二门之内的宜芳堂,今日的茶会便在这里举行,此刻已坐了半厅的人。
宜芳堂是个宽敞的院子,里头旁的花木不多,却是有几株经年的老桂树,星星点点早开的花挂在上头,将风也染上了甜香。说是茶会,席间当真只是茶水和四样点心,倒是另有一大盘紫莹莹的葡萄,还蒙着一层白霜,新鲜诱人。
顾嫣然入席之后左右看了看,见今日凡在京城的勋贵人家几乎都到了。最上首就是潞国公家的女眷,陈太夫人由马氏和陈云珊陪着也来了,只是隔着她有两席之远,倒是茂乡侯夫人和昌平侯夫人一左一右,将顾嫣然这一席夹在了中间。
这算什么?鸿门宴?顾嫣然不觉有些好笑,起身去与陈太夫人行礼。
自打陈云鹏去了西北,陈太夫人倒仿佛精神更足了,见顾嫣然过来便笑道:“你怎的这时候才来?座位在哪里?怎不到我身边来坐?”
齐王妃正在旁边,闻言便略有些尴尬,笑道:“太夫人这里是吹不到风的,平南侯夫人年轻,只怕嫌闷热,所以席位略靠窗边些。”
陈太夫人眯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呵呵笑道:“还是你心思细,想得多。”
这话听起来又像夸赞又像讽刺,齐王妃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陪着笑又说了几句话,见丫鬟来报说人都到了,便回了自己席上,笑道:“原是为了山东那边地动之事,多谢诸位赏脸前来,我这里先谢过了。”
因地动实在是大事,虽只短短两三日,却是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齐王妃也不嫌啰嗦,细细讲了地动如何震垮房屋,又如何让大堤决口,淹了多少村庄,半晌才道:“这般大灾,我想着咱们虽是内宅女眷,却也该出一份力才是。今日请了诸位过来,便是想集众人之力,替灾民募些银钱买了米粮被褥,也是尽咱们一份心。”
她这里说着,已经有侍女捧了铜盘上来,齐王妃便拔下发间一枝华丽的凤钗并两朵珠花,又褪下腕上一双澄澈剔透的翡翠镯子,一并放在铜盘之中。又摆手叫丫鬟捧过一个匣子来,打开来,里头是些镶珠镶宝的金饰,也有四五件之多。
茂乡侯夫人头一个叫好,也褪下腕上一对羊脂白玉镯子,又摘下发间的赤金镶红宝的牡丹华胜放在桌上,想了想又将耳朵上的翡翠坠子也取了下来:“我这些比不得王妃的贵重,也是一点心意。”
齐王妃那枝凤钗是十足赤金,凤胸前镶着一颗大如拇指指甲的红宝石,已然价值不菲,凤尾上也镶了碧玺、猫儿眼、金刚石、翡翠等六七种彩色宝石,颗颗都是大粒的,若是细论起来,京城宝华楼一枝比这小些的凤钗,宝石也没有这般大的,也得值到一千两银子以上。更不必说这一枝是内造的,乃是宫中所给,手艺上比宝华楼又强些。
两朵珠花则都是黄豆粒大小的粉色珍珠,圆润均匀,花心是一小块黄水晶,叶片则是翡翠雕刻。再加上那对水头极好的镯子,也要值到几百两。再加上匣子里的几件首饰,齐王妃这出手,可算得是极大方的了。
茂乡侯夫人不能与她相比,但那牡丹华胜上镶的红宝石也有六七粒,个头虽不大,胜在数量,也能值到几百两银子。倒是那对镯子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有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这镯子若是有人看重,出价到五六百两也是有的。
昌平侯夫人坐在顾嫣然下首席上,此时便看着顾嫣然笑道:“平南侯夫人的头面贵重,必定捐得不少。”
此时场中贵妇们真是面色各异。谁也没想到齐王妃会来这么一手。有些贵妇贵女们戴的首饰是压箱底的,实在是不舍得捐出去。但众目睽睽之下,又有齐王妃做表率,谁若是留着贵重头面不捐,可真是当众没脸了。
顾嫣然却看了看齐王妃桌上那枝凤钗,轻声道:“王妃的凤钗仿佛是内造的,乃是宫内赏下来的吧?”宫里赏的首饰,为了表示对皇帝的敬重,是不能随意损坏及转手送人的,更不好拿去变卖。
齐王妃早有准备,闻言便笑道:“平南侯夫人好眼力。今日之事也是禀明了父皇的。”言下之意,皇帝是同意她变卖御赐首饰的。
顾嫣然皱了皱眉:“可这些首饰要到哪里去换米粮呢?想必是先要折成银钱罢?这银钱又从何处来呢?可是将这些首饰变卖?”
“自然是变卖。”昌平侯夫人等得不耐烦,笑道,“京城多是富商,平南侯夫人就是捐出值一万两银子的首饰,也有人买得起。”
“富商?”顾嫣然转头对昌平侯夫人扬了扬眉,“王妃的首饰都是有制的,哪家富商敢逾制买内造的凤钗?”
凤钗可不是人人都能戴的,更何况是内造的凤钗,既赏赐给齐王妃,就是合了齐王妃的郡王妃品级,别说商人了,就是其他勋贵家的女眷也不敢戴,如何卖得出去?
陈太夫人一直半闭着眼靠着,这会儿睁开眼睛道:“这话说得是。各家捐这些东西是为了给灾民换粮米,若是捐出来却换不了银子,岂不是白糟塌了一番心意?依我说,不如捐银子来得痛快。”
马氏连忙自袖中抽出几张银票来:“这里是五千两,我们另捐两百石米。”
顾嫣然笑笑,也取出几张银票来:“我也捐五千两。如今家里精米不多,就捐杂粮五百石罢。”给灾民的米粮,重量不重质,杂粮也能填饱肚子,倒更实惠些。
齐王妃的神情有些僵住了。如今齐王府里最缺的就是现银!首饰古董倒是有一大堆,只是堂堂王府,怎么也不能沦落到当卖首饰度日,手里空握着这些东西也没甚大用,因此她才盯上了这次募捐。
募捐,第一自然是为了替齐王招揽人心。从前齐王就以贤能为人称道,如今晋王才立为太子便有地动之灾,说不得是老天在警告皇帝择错了储君。此时此刻,替齐王再树一树贤名,自然事半功倍。
这第二么,每年的赈灾银子就如那修河堤的河工银子一样,颇多猫腻。朝廷这里每发一百两银子下去,层层经手,到了灾民手中能得五十两,已算是官员们极有良心了。这募捐来的银子自然也是一样的。
齐王府如今缺银子,是以齐王妃才想出了请女眷们前来,捐出头面首饰的法子。一则这些东西齐王府有的是,齐王妃纵然舍不得拿出自己的来,搜刮一下王府里那些侍妾们的也就足够了。大手笔多捐几样贵重首饰,这名声就响起来了。而首饰收上来还要再换成银子再去买米买布,这里头都是齐王妃经手,怎么也能从中克扣些,来补一补齐王府的亏空不是?
只可恨这平南侯夫人顾氏如此不识相,竟拿御赐的凤钗来说事。再有老不死的潞国公太夫人帮腔,居然当场就拿出银子来。潞国公府皇恩浩荡多有赏赐,平南侯府富贵,拿出几千两银子来算什么?可齐王府如今……
昌平侯夫人的脸色也不好看。昌平侯府如今还不如齐王府呢,本来人口就多,爷们儿多是吃喝玩乐之辈,只会花不会赚,有不少人如今是拿着媳妇的嫁妆在开销呢。捐几样不大时兴的首饰,昌平侯夫人已经十分肉疼了,如今白花花的银子要拿出来,她如何舍得?
“既是如此,王府也捐银五千两,米二百石。”齐王妃迅速拿定了主意。几千两银子,王府怎么也挤得出来。事情已经做到如此地步,若这时候捐的银子少了,前头那些事儿不是白做了吗?至于说府里银钱紧张——皇帝都要下罪己诏了,那些侧妃侍妾通房丫头们,还想着锦衣玉食不成?再说,银钱收到自己手里,这五千两不拘哪里也省回来了,还能再赚些。
她还没想完呢,顾嫣然已经又开口了:“依我看,今日捐上来的银子粮米,还须单做一笔账目才好。一则今日捐银,虽说有多有少,却都是各尽其力,自应一视同仁,皆录在簿子上公示,也算不埋没了大家一片心意。”
这一番话说出来,那些家里并不怎么殷实的勋贵夫人们便松了口气。宜春侯夫人逮到机会,忙附和道:“这话说的是,多多少少的,总是大家的心意,哪里能分个高低呢。”
顾嫣然含笑对她点了点头,续道:“二则,咱们在京城里头捐银子,受灾之处却在山东境内。这些银子要买多少米粮布匹,其价多少,又要如何运过去,由谁经手,怎样发放给百姓,都是问题。单列一本账簿,将各色开支都写明在上头,将来查起账来也明白。”
齐王妃的脸色更难看了,强笑道:“周夫人敢是不相信我呢。若不然,夫人也一起来办这事?”
顾嫣然笑道:“我哪里是不相信王妃呢。地动的消息进京,王妃是头一个想到召集众人募化银米的,单是这份心思就难得了。只是诸位夫人都是当家的,自是知道咱们在内宅之中坐镇理事,外头的管事们不老实的尚且想着糊弄一二,从中捞些油水,更何况如今是远在千里之外。”
顿时席间众人纷纷点头。主妇中持中馈,这里头的猫腻如何不晓得?
“若是平日里倒也无妨,既叫下人们出力当差,少不得也许他们几分好处。”顾嫣然含笑看着齐王妃的脸,“可如今这是救命的事儿,却不能再分润出什么油水了。不然王妃一片热心,只中饱了那些没良心的私囊。外头人若是明白,说一声王妃被人哄骗了;若是不明白的,指不定如何猜疑,便是将王妃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也未可知呢。”
齐王妃被说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顾嫣然只当没看见,续道:“我有些小见识。今日众人都捐了银子,各人都要在登记的数目之后签名。这银子交付于何人经手,自然是要签名画押的。就是去布店米店里买粮买布,银钱交割之后,也要那店里经手之人画押为证。再有将物资运往山东,雇车雇船的,一样也要画押。且帐簿子放在那里,谁若有疑惑都可去查看,将来事毕,还可交付宫中。若陛下有不解之处,也有人可核查询问。诸位觉得如何?”
齐王妃恨不得随手捞个什么东西把顾嫣然的嘴堵上!若照她这样搞来,齐王府简直就是白忙活,纵然能从牙缝里挤出个百把两银子,还抵不上出人操心的麻烦。算来算去,也就只摊了个热心召集的名声,可府里却是硬生生倒贴出五千两银子去,齐王知道还不要骂她不会办事?真是羊肉没吃着,惹来一身骚!
可是下头众人却是频频点头。宜春侯夫人更是大力附和:“正是正是。这也算一件大事,务必做到账目清楚才是。将来报给陛下,也不叫陛下觉得咱们女人家办事糊涂。”
陈太夫人嘴角也露了笑意:“顾丫头这主意出得好。王妃若是人手不足,我们潞国公府也出二十人去帮忙。”
齐王妃只觉得胸口堵得慌。潞国公府再派人来盯着,那就连牙缝里的银子也别想省了。
可是她又不敢说什么。顾嫣然说得头头是道,且并没有把平南侯府的人安插过来,口口声声只说不能让下头人白费了齐王府的心意,显得毫无私心,她实在没有话可反驳。而陈太夫人身份辈份都摆在那里,即使众人都疑心她是派人来盯着齐王府,也没有人敢出言质疑。两下里夹攻,齐王妃除了答应下来,再也不能说什么了。
顾嫣然说完,见众人都答应了,便对身边的丹青点点头,丹青马上取出一本崭新的账簿递上去,顾嫣然笑道:“今日之事俱是王妃召集操持,自然请王妃头一位登记。”
话都说到这份上,齐王妃也只能叫人取来笔墨,提笔在最上头写了“认捐银五千两,米二百石”的字样,又签上自己的名字,心里疼得如割肉一般,暗地里寻思哪个庄子上有最贱价的陈米,这二百石都得用陈米糊弄过去才是。
今日凡来的女眷们都知道是为了捐银子来的,身上也都带着银票,当即一个个依次上前来写了认捐的数额,当场就将银票交割清楚。说起来也只有齐王妃不曾取出银票来,但数额既已写定,潞国公府明日还要派人来“帮忙”,齐王府认捐的这五千两也是逃不掉的。
顾嫣然早早就写明了认捐的数目,这会儿坐在座位上闲闲跟身旁人说话,眼角余光却瞥到齐王妃怨毒的神色,不由得肚里既是好笑又有些疑惑——齐王妃募捐银米,为何开始会提出捐些头面首饰?这不是平白又多加了一道手续?难道是看中了哪一位的首饰,想要收为己有?
众人都认捐完毕,簿子上厚厚写了三分之一。齐王妃收到手里,看着那些银子数目简直两眼都要发红,恨不得悄悄撕去一页自己匿起来。可再一瞧,那账簿右下角竟已经编好了页码,壹贰叁肆伍写得清清楚楚,若撕去了一页立时便会被发现,心里顿时又蹿起一股子邪火来,只是想到今日还要办第二件事,才勉强压了下去,笑向众人道:“陛下也在削减后宫用度,节省出银子来赈灾,今日这茶会,我们也不好铺张,倒是园子里有几棵早开的桂花,池子里养的七色莲花也开了,只好请诸位赏赏花了。”
莲花多见,但养出七色莲花的却少见,众人也要给齐王妃捧场,便都笑着起身往园子里去了。果然那池中开的莲花有红白紫蓝黄粉诸种颜色,倒是十分稀罕。女眷们大都爱花草之类,便围着池子观赏起来。
顾嫣然陪着陈太夫人说了几句话,见宜春侯夫人带着韩绮凑了过来。宜春侯夫人倒是一脸笑容,韩绮却是不情不愿的模样。顾嫣然也不想对着韩绮那张脸,便扯了陈云珊去池边看花。正瞧着呢,却有个小丫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悄悄挨到顾嫣然身边,小声道:“平南侯夫人,我们甄姨娘想见见您,求您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