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苓没有听到院外的动静,事实上,她几乎什么动静都听不到了。长长久久的枯坐,似乎也让她的神经麻木,失去了对外物的感知。也唯有如此,才能隔绝她心中日复一日叠加的孤独。
因而,当那人踹开房门,带着浑身赤红,和怀中躺着的小丫头冲进来时,就像一阵狂风,吹散了拢在心间的浓雾,掌中灵九簪跌落在地,楚子苓直起了身,不可置信的望着两人。
在对视的一瞬,田恒只觉胸中一痛,刚想说些什么,对面那女子猛然起身,冲了过来:“她伤了?怎么伤的?”
楚子苓简直都要疯了。蒹葭不是她亲手送出去的吗?怎么会再次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还会受伤?!
“是剑伤……”田恒的声音沙哑,说不出是疲惫还是愧疚。
他没能护住这小婢,反而是她护住了自己。久历阵战,田恒如何不知,这伤是刺破了胸肺,已然没救。
楚子苓其实并没有真切的听清田恒说了些什么,她已经解开血衣,发现了伤在何处。狰狞的伤口淌着鲜血,一刻不曾停歇,那是肺叶。楚子苓只觉牙关都咯咯抖了起来,止血!她要止血!簪呢?她的金针呢?!
然而当寻到木簪,抽出毫针时,楚子苓的手却是抖,抖得几乎捏不住针柄。肺部外伤,她心底比别人都更清楚,此刻需要的不是金针,不是中药,而是输血,急救,外科手术!在这蛮荒的世界,在她这双手中,如何能救?
像是没察觉到她眼底的苦痛,蒹葭那双圆圆的眼睛,睁得大了些,溢出了喜意:“女,女郎……奴,奴来接……接你了……”她边喘边说,喉中似有丝丝气音,“……跟,跟田郎……一起……走……快……”
像是喘不过气,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那只被染红的小手伸了出来,像要抓住楚子苓的手臂。然而它太轻,太柔,就像一片红色的羽毛,擦过手腕,轻轻飘落在地上。
“蒹葭!蒹葭!”泪水夺眶而出,楚子苓扔下金针,抓住了那只手,想要拉住她,把人唤醒。然而那双眼,已经无法聚焦,只茫然的睁着,咽喉一阵轻颤,没了起伏。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那刺目的血,似乎也染红了双眼,冲入了脑海。蒹葭有什么错?她不该遭受这个的!为什么?因为屈巫?因为楚王?因为她这个莫名其妙来此的幽魂?!
为什么是蒹葭!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在蒹葭面上抹过。合上了眼帘,那女孩的神情是安详的,若不是面上血污,就如坠入美梦一般。
“该走了。”田恒道,“她是来带你走的。”
这话犹如一把尖刀,插入了肺腑,搅出钻心痛楚。楚子苓颤巍巍的摸了摸那开始变冷的脸颊:“能带她一起吗?”
这楚宫太大、太冷,没有温情,不存人性。蒹葭不该葬在这里,她该随她出去,远远离开,安眠在一个可以见到四时美景的地方。
“好。”田恒没有说什么,起身向外走去。不一会儿工夫,他抱着个藤箱走了回来,放在地上,“带她出去。”
那箱子如此大,定能装下这小小身躯。楚子苓举袖,轻轻擦去了蒹葭脸上的血污。田恒则在屋中翻出了几匹布料,放在箱底,又扯过榻上锦帐,把人裹了起来,小心翼翼安放在箱中。
“还要再盖些东西,遮住血腥。”田恒抬头道。
楚子苓立刻起身,翻箱倒柜,不一会儿就找出了一摞衣裙,还有不知多少熏衣的香料。把这些轻轻盖在了那蜷起的身躯上,就算打开箱盖,也再看不出破绽。而那被掩住的血色,也终于唤回了楚子苓的神志。她不能在这时垮掉,她不能辜负蒹葭和田恒,她要出去,和他们一起离开楚宫!
“你也要换身衣裳,奴婢穿的最好。等会儿跟在我身旁。”箱子已经占了,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巫苓扮作婢女,用方才的法子混出去。只是多少有些风险。
然而没等他说完,楚子苓就已起身,转到了屏风后。不大会儿工夫,她换了一身衣裙,还擦去了手上、脸上的血污泪痕,收起了木簪,束起了长发,低眉敛目,亦如宫中行走的奴婢。
田恒舒了口气,他真怕巫苓承受不住,失魂落魄痛哭流涕。若是如此,他再怎样勇猛,也没法带两人出去。好在,巫苓还是那个巫苓……
心中突然生出了些怜惜,田恒皱了皱眉,起身想要寻件甲衣遮住身上血迹,谁料刚走出两步,他剑眉一轩,拔剑在手,低喝道:“谁在那里?!”
敞开的门扉外,显出了一个人影。来者身量很高,脊背笔直,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能见到一双幽蓝眸子,直直望来。那眸中看不出情绪,似从幽暗鬼域而来,让田恒背上的寒毛都炸了起来,几欲暴起。
是巫瞳!
“等等!”楚子苓冲了上去,拉住了田恒的手臂,“他不是歹人!”
站在门口,巫瞳的目光在那两人身上扫过。就算白日看不清多少东西,一路走来,他也看到了淌血的尸身,凌乱的内室,持剑的大汉,还有那女子身上的衣裙……
巫瞳突然笑了:“你要出宫了吗?”
那笑容中,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温柔。楚子苓的心又痛了起来,无法作答,只点了点头
“王崩,趁此机会,快走。”巫瞳说出了他想告诉巫苓的话,只是没料到,有人比他来得更早。
听到楚王驾崩,楚子苓浑身一震,猛然想到了什么:“那你呢?和我们一起走吧!”
杀了这么多兵士,会不会给巫瞳带来麻烦?这楚宫何其残酷,就算对他这样的大巫,也未必仁慈。不如趁此机会,一同逃走!
田恒眉头一皱,还未开口,巫瞳便道:“吾乃王之瞳师,为何要走?”
那笑容消失了,短暂的犹若昙花一现。而微笑褪去后,那张俊美面孔,就如当初祭祀献舞时带着的玉面,精致无暇,也透着冰冷。
楚子苓心头一紧:“可是你这一脉……”
你这一脉,本就不应该存在,不应该延续,不应该为了一个人的喜好,遭受无穷的痛苦。
巫瞳却没让她把话说完:“吾身负王命,亦有巫子,不必再言。”
这句话,堵住了楚子苓所有的声音。是啊,宫中还有巫婢,还有巫子,还有那么多瞳师一脉的血骨。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抛下所有人不顾?
田恒这才对楚子苓道:“走吧。”
说着,他搬起藤箱,向外走去。
又看了巫瞳一眼,楚子苓终究迈步,与他擦肩而过。
目视两人寻了甲衣,遮住血污,匆匆离去。巫瞳转过身,走进了已经空无一人的房间。屋内还弥漫着血腥,以及淡淡的,属于那女子的药香。
财帛、锦缎洒了满地,还有些印上了血渍,显然没被人看在眼里。而巫瞳的目光,落在了一件随意丢弃在地的锦衣上。
赭色面料,三色云纹,灿灿金线勾勒出了舒展意气,犹如乘风归去的鸟儿,掀起了漫天祥云。这是父亲留给他的乘云锦,他也曾送给巫苓,想让她凭此离开自己。
而现在,那女子振翅而飞,根本无需这身锦衣。
巫瞳笑了,含笑捡起了那衣衫,脱去自己暗色的巫衫,把它披在了身上。蓝瞳,又怎配丹赭?然而此刻,他的心却如衣上卷云,乘风而起,直入九霄!
迈出了屋门,迈过了庭院,巫瞳穿着那绚烂锦衣,向着来处走去。眼前,烈日如火,灼他双目;耳边,鸟鸣喈喈,有凤盘旋。
他的黄鸟,可飞出了牢笼?
狭道中的人,比来时多了不少,个个行色匆匆,一脸惶恐。看来那蓝眼巫者说的不差,楚王怕是殒命了。如此一来,更要抓紧时间!派人守在小院外,十有八|九是为了看住巫苓,好用她殉葬,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小院中的尸体。届时宫门四闭,再想出去就难了!
然而如何忧虑,田恒的步伐也沉稳不乱。抱着藤箱的手,稳稳当当,就如抱着什么稀世珍宝。更难得的,跟在他身后的巫苓,也没有失态,两人就这么一路穿过院墙,回到了牛车旁。眼看就能登车,前面突然有兵士叫住了两人。
“止步,尔等搬的什么?”
楚子苓的心一下就绷紧了,明明只有两步,便能抵达牛车,逃出宫去,难道要功亏一篑吗?
然而下一刻,一个声音就叫住了那人:“都什么时候了,还管宫婢作甚?速速入宫!”
那声音,有些耳熟。楚子苓微微抬头,就见一蓄须的男子带着兵士,快步向内宫走去。那人,她是见过的,正是当初请她给母亲诊病的监马尹……
田恒却不停步,低声道:“快走,再被拦下就走不脱了。”
那人是专门候在这里,只为助他们一臂之力吗?楚子苓喉头微哽,垂首跟着田恒上了牛车。掀开车厢中的隔板,一个窄小夹层展露面前。田恒迟疑一下才道:“出宫可能要翻看箱笼,蒹葭也要藏起……”
“无妨,我守着她。”楚子苓没有分毫犹疑,躺进了夹层,稳稳抱住了那织锦包裹的小小躯体,。隔板合拢,天光遮蔽,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只剩下那冰凉凉的女孩儿与她依偎,就如两人一起葬入棺椁,埋入土中。
她的确死过,却也再次复生,她怀中之人,也会如此吗?在一个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折辱,不再需要搏命的地方,开开心心重活一回?
车轮滚动,泪水淌下,笨重的牛车缓缓而行,驶向偌大楚宫也无法笼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