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情绪崩溃,终究没让楚子苓在宫外过夜。当晚,她就回到了巫舍。大巫出宫“采药”,谁敢多问一句?没有试探,没有非难,所有仆从谨小慎微,愈发恭敬。
躺在漆黑冰冷的大屋中,楚子苓轻轻环住了手臂。印在小臂上的触感仍未消失,就像那人还陪在身边。然而楚子苓无法入睡,她甚至说不明白,自己匆匆回宫,为的是什么。没人会在乎那条因“不详”葬送的性命,但是她知道,田恒是在乎的。如果自己继续前行,踏过更多的鲜血,摒弃曾经的所有,那人会不会也在某一日,突然就扔下了她这个位高权重的大巫,继续自己的寻剑之旅?
这一瞬的恐惧,甚至压过其他,让她无法再想下去。
然而不论多少波澜,在天光出现后,便会沉入水底。第二天,君夫人又送来了礼物,楚子苓连那漆匣都未打开,便命人收了起来。从今以后,小君、世子也将信任她这个司疫,若有朝一日换了新君,这“从龙之功”又该换到多少奖赏?
楚子苓看着这些,看着这平缓阴暗的水流,再次淹没了一切。巫纹,巫袍,以及大巫的身份,都能作为掩饰,但是她知道,自己失去了平衡,甚至连那期盼已久的“复仇”,也变成了穿刺着血牲的刑柱。
她可以走下去的,可以为了目标,放弃许多许多。然而得到人人艳羡、惧怕,足以立足保命的权势后,她还能剩下什么?
这无人知晓的恐惧,在下一次出宫坐诊时达到了顶峰。田恒没来接她。那华美高大,足能让人侧目的驷马大车,如同身后的殿宇一般,让人浑身发冷。楚子苓木然的登上了马车,用手扶住了面前车轼,五指用力,死死抓住了那根雕花栏木。
等会儿,她该怎么开口?那人面上,还会不会挂着漫不经心的神情……
当驷马在院门口挺稳时,她没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一步一步走下马车,进到屋中,楚子苓缓缓坐在了席上,牙关锁的死紧,一个字也吐不出。她该问问的,执事何在?
“子苓!”突然,一个声音穿过了空旷的厅堂,落入耳中。
楚子苓猛地坐直了身,就见田恒推门而入,大步走来,劈头便问:“林止上次来时,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没想到田恒会问这个,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田恒却没停下,飞快道:“今日林止未到,我派人去请,谁料坊间的店铺已经寻不到人了!帮闲的说,他们兄妹二人前几日便出门远行,还带走了不少家当,似是避祸!”
避祸?避什么祸?楚子苓脑中一片混乱,张了两次口,才挤出一句:“他告诉我,夏姬到了郑国。”
“你让他查的?!”田恒剑眉都立了起来,“还让他查了什么?”
“没有了。”楚子苓果断摇头,“我说不卖药了,不需再查。”
“只问了夏姬……”田恒眉头紧皱,按剑在房中走了两圈,便摇了摇头,“不行,此事怕有蹊跷。那林止不是说要带妹妹前来吗?还有你让他寻的药,眼看就要寻到了,无缘无故,怎会远行?你且在这里坐着,我去寻华元!”
见他又要转身,楚子苓忍不住身体前倾,高声叫到:“无咎……”
田恒足下一顿,似是听出了对方声音中的不安,又转身走回了楚子苓身边,单膝跪下,平视面前之人:“事出反常,我怕他对你不利。此刻寻华元,你还是不出面为好,待我先去探探情形……”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放缓了声音:“无需多虑,还有我在。”
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在她面上划过,带着安抚和慰藉,一如往昔。楚子苓的声音卡在了喉中,半晌,点了点头。
田恒笑了,站起身来,大步而去。
那一刻,楚子苓只觉心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下来。她面对的,也许仍是危机重重,遍布荆棘的狭路,但是那人,还在她身后。
出了院门,田恒跨上已经备好的马车,一抖缰绳,骈马飞驰。方才的沉稳冷静已经消失不见,他面上满是阴云,带出几分戾气。
大意了!
那林止本就来意不明,为人又狡猾善变,他却没能一直保持警惕。病弱的妹妹,恳切的哀求,还在治疗痄腮时忙前忙后,这些作态,让他放松了警惕,没能时时跟在子苓身边。现在想想,在宫中设局,让子苓连诊八人的,未必是见她驱疫时的表现,而是子苓曾出宫为娇娘诊病,多治了一人!
可他竟然未曾想到!
现在林止得知了子苓在意夏姬,在意出使齐国的使臣,若是回到楚国探察一番呢?术法高明,年纪轻轻,就算楚宫之中,也不多见。若是猜出“巫苓”身份,得知这人曾被楚王妃通缉,届时派来使臣问一问宋公此事,怕是华元都难保子苓的性命!
不论林止是谁派来的,都要早做准备。
马儿一路疾驰,来到了华府。右师是何等身份?若是没有安排,在府门前等个把时辰也不足为怪,但是田恒是大巫信赖的执事,通禀一声就被请进了门去。
“执事前来,可是大巫有事吩咐?”华元带着满面笑容,迎接来人。大巫明日坐诊,按道理应是刚刚出宫,这时派心腹前来,他岂能不见?
田恒面上却冰寒一片,见面便问道:“敢问右师,楚国出使齐国的使臣可曾定下?”
楚齐结盟是大事,而且从楚国前往齐国,少不得要途径宋国,华元怎会不提前探听?只是田恒问这个,有何用意?
他眉头微皱:“是定下了,使臣不日就要启程……”
“来使可是申公巫臣?”田恒没等他说完,就直接说道。
这下,华元的笑容都挂不住了。他的消息可不是来自朝堂,而是身在楚国的信使快马传来,此刻整个宋国都没几人知晓。田恒不过一家仆,消息怎会如此灵通?!
见对方面色,田恒神情一肃:“右师有所不知,当日楚女正是因申公巫臣,才被迫逃离郢都。若此人出使,怕对右师不利!”
华元面色大变:“她竟得罪了申公?!”
华元可是在楚国住过的,就算是他,也不敢轻易冒犯屈巫。这人身居高位,才华横溢,还颇有几分睚眦必报的狠辣。若是让他知晓楚女在宋宫,还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麻烦!
“并非得罪,只是不巧知道了一桩阴私。”田恒顿了一顿,“申公与夏姬有染,意欲出奔。”
华元差点没从座上蹦起来。申公与夏姬有染?开什么玩笑!说那夏姬不详的,不正是申公本人吗?夏姬在楚十载,也没听两人传出过什么流言,怎地莫名其妙就要私奔了?
田恒像是没看到对方神色,只道:“如今夏姬已回到郑国,申公则担任使臣,出使齐国。右师不觉太巧吗?”
毕竟是老辣政客,听到这话,华元就皱起了眉头。是有些巧。他也曾听闻夏姬归宁之事,原以为是楚国打算借此事,与晋国修好。毕竟晋楚大战已经过去数载,又逢楚王驾崩,新君年幼,想要停战不无可能。谁料很快又传出了楚国欲与齐国结盟的消息,若是齐楚联军伐鲁,晋国焉能坐视?怕是立刻要再起纷争。
那夏姬回郑国是做什么的,难不成良心发现,真是为了迎回夫婿的尸体?她可不是什么贞妇!
这两件恰好相反的事,放在一起看自是古怪。但若是为了私情呢?夏姬归郑,屈巫出使,可不是私奔的大好时机。
难不成真被楚女撞破了此事?!
等等!华元突然一皱眉:“若两人真个私奔,我何险之有?”
如果楚女得罪过屈巫,而屈巫真的出使齐国,他怕是还要担心一二。可要是屈巫真打算跟夏姬私奔,就根本不会前来宋国!那楚女是不是巫苓,又有甚关系?
田恒却叹了一声:“原本是不相干,就怕有人把这事捅了出去。若是让樊姬知晓楚女就在宋国,还是右师请回,又会如何?”
华元的面色是真变了。楚女出逃,曾让樊姬暴跳如雷,若真让她知晓此事,自己浑身是嘴怕也说不清楚。更要命的是所谓的“灵鹊”,也成了笑话,他在朝堂要如何自处?
脑中飞转,华元突然就明白了这人来意:“你想让我擒住屈巫?”
“正是。唯有擒杀屈巫,右师方能给樊姬一个交代!”田恒答得干脆。
华元心底却起伏不定。若事情真糟糕如此,抓住屈巫,确实是脱身的好机会。这可是屈氏申公啊,竟然为了个女子出奔,樊姬怕是要气个半死。而他因为“救了”巫苓,猜出了此事,帮她擒下出逃之人,之前的过错不但会抹平,还能成为美谈,让人挑不出错来。
只是他如何确定屈巫会出奔,又如何确定楚女的事情已经被人探知?
思索片刻,华元突然道:“田郎怎知事已外泄?”
“不瞒右师,坊间有一商贾突然阖家不见了踪迹,那人之前曾出入大巫府邸,很可能是旁人暗子,探知了什么。”
“商贾?可是那林氏?”华元对于大巫的动向极为关注,很快就说出这个名字。
“正是。当初右师想也查过,却没查出此人底细。现在人没了,又逢屈巫出使,万一有些牵扯呢?右师若是不信,自可去查!”田恒如实相告。
把这事告诉华元,也有好处。若是连华元都找不到此人,事情恐怕真会朝最坏的情况发展。提前做出准备,总是没差。
“那若是消息真的传出,问罪的却比屈巫快上一步呢?”华元又道。
这也有很大可能。屈巫是出使,人多势大,讲究气度礼仪,哪能快走?但是樊姬派来问责的就不同了,说不定会快上很多。有了这个时间差,他如何拿这份“功绩”来抵罪?而且万一楚女被识破,屈巫又未曾出奔,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若是大巫能暂避呢?等到屈巫出奔,被右师擒下,再回宫不就万事大吉?”终于,田恒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他要让子苓避开这个风口浪尖,不论局势如何发展,此刻待在宫中,都是极其危险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宫!而且要借华元这个右师之手,安安稳稳离开宫廷,暂时躲起来。也未有如此,不论下面局势如何发展,都有应对之法。
而这一番“劝告”,已经彻底让华元把自家安危和屈巫的出奔联系在了一起。只要他不想失了权柄,就会拼命拦截屈巫。屈巫被俘必死无疑,如此一来,也能让子苓安心。那时,是走是留,就看她的心意了。
一个真正能保命的万全之法。
此话出口,来人的心思,华元便已猜出。然而此刻,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向氏突然偃旗息鼓,本就古怪,还是要仔细计较方可。
想到这里,华元郑重道:“吾速派人去查,还请田郎转告大巫,稍安勿躁,静待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