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虚晃一枪
万余反贼突围了。
当李栋听到这个消息，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这件事实在超出了他的预测，本来他们选择起事的时机便不对，既然仓促起事了，按李栋的预测，最理智的做法便是攻取大同城，控制自己，然后在谋他图。
谁知万余反贼竟一次又一次不按牌理出牌，没按他预想的那般攻城，反而突围四散而去。
“九总兵之中必有反贼的内应！”李栋拧着眉，注视着桌案上的地图，右手握成拳，狠狠在桌上捶了几下。
鲍超满头雾水道：“公爷，何以见得？”
李栋冷冷道：“别的且先不说，十几万大军重重包围，而万余反贼竟知道大军包围圈最薄弱的一点，重势出击突破包围，若说他们是凭运气找到这个薄弱点的，你信吗？”
鲍超惊愕道：“难道有人向白莲教通风报信？白莲教连三府九总兵都渗透进去了？”
“不一定是白莲教渗透，我只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觉得大同之变这件事里，有第三股势力在背后兴风作浪，他们的影子在其中若隐若现……”李栋拧眉沉吟道。
“除了朝廷和白莲教，第三股势力是谁？”
李栋苦笑道：“这只是我的直觉，哪能知道得这么清楚？按我的感觉，这股势力对咱们是敌非友，来者不善，也许是针对白莲教造反这件事，也许是为了针对我个人，如果是针对我个人的话，排查起来就困难了，这两年我得罪过陛下，得罪过文官，得罪过太监，杀过鞑子，杀过倭寇。还有其他的歪国人……”
一个个仇敌掰着手指算来如数家珍，越数越丧气，连鲍超的脸颊都开始抽搐了。
咧着嘴干笑，鲍超昧着良心干巴巴的恭维：“公爷的人缘真是，真是……呵呵，卓尔不群啊。”
李栋乐了，狠狠踹了鲍超一脚以示赞赏：“‘卓尔不群’这个成语用得好，我就喜欢你这种有文化的好属下。”
“不说不觉得，一说起来公爷竟得罪过这么多人，这些人里面谁都有可能是大同方隅之地的第三股势力，公爷，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办？”
“万余反贼四散而逃，散入民间麻烦可不小，特别是大同离陕西不过四百里，这万余人不歼灭，将来必生祸患。鲍超。把鱼鳞卫和火铳营的人全派出去追缉反贼，我身边留几百人保护我便是，多则无益。”
“是。”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大同的白莲教大抵肃清了，目前只要将那万余反贼歼灭，便算大功告成，现在咱们动身与九总兵指挥使会合。老待在外面太没安全感，还是军营里最安全……”
李栋起身欲走，却见鲍超神情讷讷，似有未尽之言。
李栋停下脚步，奇怪地看着他：“还有事？”
“有……公爷，京师朝堂来了人。一位监察御史，名叫肃颜……”
李栋一楞：“好好的监察御史来大同做什么？”
“都察院派出来的，据说是右都御史的意思，公爷剿大同白莲教一事京师朝堂皆知，后来听说大同不稳，公爷又请奏调三边九总兵大军准备平叛，事情闹大了，朝堂里……咳。朝堂里很多人对公爷颇有。呃，颇有那个……微词。看陛下的意思是，如果公爷控制不了三边，他老人家想收回去。”
“既然陛下说将三边给了我，他怎么还敢派人来掣肘我？”
“公爷，您忘记了，如今陛下新政，颇有成效，手里有不少银子，看样子要跟您试试了。”
李栋深深皱起了眉，心中颇有几分悲凉。
都说国人外斗外行，内斗内行，此言果然不虚，如果不是自己早作打算，崇祯恐怕已经杀了自己了吧。
鲍超见李栋脸色阴沉，不由小心翼翼道：“公爷，这位名叫肃颜的监察御史现在就在九总兵大军的帅帐里等您呢，据九总兵里的鱼鳞卫密探禀报，这位李大人说话阴阳怪气，与九总兵指挥使闲谈之时多次含沙射影，隐隐有指责公爷逼反卫所，并且妄动刀兵之罪……”
这就是大明的特色，小小的七品御史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人都敢参劾，什么人都敢骂，连皇帝他们都不看在眼里，更别提李栋这个小小的护国公了。
而这位姓李的御史受都察院的指派来大同，自然来者不善，绝不会如天官赐福般祥和，李栋虽没见着他的面，已经可以想象这家伙在帅帐里是怎样一副颐指气使，鼻孔朝天的跋扈模样了，简单的说，这家伙就是过来找碴添堵的。
李栋眼中渐渐升起一团浓郁的杀气。
换了平日，以李栋的脑子，起码有一千种方法令这位李大人正常死亡，然而现在却不行，现在是非常时期，反贼未除，战事未休，李栋也不想得罪多余的势力。
“公爷，肃颜在九总兵帅帐等您呢，公爷要不要召他来见？”
李栋摇摇头：“我们现在动身去九总兵帅帐吧，外面终究不安全，现在一切以追缉反贼为要务，九总兵十几万大军不能没有统一的指挥，我必须去接手九总兵指挥大权，否则军中令出多门，事则必败。”
“肃颜那里……”
李栋想了想，脸上露出一抹阴笑：“大同卫所指挥使谁的脾气最坏？”
“呃，虎大威。”
“虎大威可有妻妾？”
“自然是有的，前两天从红袖阁赎买了一个咱们的情报人员，人长得美，非常的风骚……”
李栋坏笑道：“晚上你代本公宴请虎大威，宽他们的心，就说本公谢谢他们帮忙，顺便叫上肃颜，席间把肃颜灌醉，然后再把虎大威最喜欢的妾室从他府上偷出来，送到肃颜的床上，一个时辰后制造机会，让虎大威无意中发现他们的奸情……”
鲍超睁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李大人若没被虎大威活活揍死，说明他是命大之人，也说明虎大威是个好客之人，明日我再见他，与他说说正经话。”
鲍超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属下觉得吧，虎大威应该不会这么好客，公爷，如果……肃颜被虎大威宰了呢？”
“那就快马传信去京师，跟陛下好好谈谈这件事情，他怎么可以派如此道德败坏的人来大同。”
当九总兵十多万大军以狮子搏兔之势扑向万余分散逃命的反贼时，李栋领着近千鱼鳞甲卫和火铳营将士向二十里外的九总兵帅帐开拔而去。
然而离李栋总督仪仗不到十里的大白镇外的官道上，两群陌生人正进行着殊死拼杀。
双方人数非常悬殊，一方五百余人，另一方只有百余人，战况呈一面倒之势。
人少的一方是陕西的锦衣卫，人多的一方竟是西厂番子，西厂的档头和白莲教叛徒兰图赫然竟在其列。
陕西的锦衣卫作为独立的存在，早就和朝廷没有任何感情，此次出手，是真真实实的拼命。
地上已躺了数十具尸首，其中大部分皆是陕西锦衣卫。血流了满地，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在为自己挣命。
陕西的锦衣卫为首的名叫步千帆，只是一名寻常的陕西的锦衣卫百户，奉陕西总部之命查缉大同白莲教业已数月，今日卫所公然造反，白莲教由暗转明，忠奸明朗之后，正是陕西的锦衣卫最紧张的时刻，反贼四散逃亡，步千帆领着属下番子一路追踪，在大白庄这个地方由乡间小径转上官道，无意中竟发现西厂的人埋伏在官道两旁。
步千帆大吃一惊，毕竟他们也曾经是厂卫人马，于是上前询问究竟，谁知对面二话不说，一个眼色使去，五百余西厂番子拔刀出鞘，跟陕西的锦衣卫厮杀起来。
当陕西的锦衣卫番子倒下数十人以后，步千帆也渐渐明白了，这是西厂设下的圈套，一个与白莲教无关的圈套！
拼杀之时步千帆微微失神，一道刀光无情向他劈来，步千帆一惊，来不及做出反应，忽然身前被一道魁梧的身影挡住，却是他在陕西的锦衣卫里交情最深的袍泽属下。
为他挡刀的番子胸前被劈开了一道深深的刀口，鲜血如喷泉一般疯狂往外喷涌，步千帆目裂眦，手中钢刀一翻，便待与西厂拼命，挡刀的属下却忽然转过身，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将他一推，嘴里大口大口涌出鲜血，张开嘴力竭声嘶地朝他大吼：“掌班快跑！快跑！快去禀报主公…”
话没说完，一道雪亮的刀光一闪，说话的校尉那颗大好头颅冲天而起，然后重重跌落尘土，至死圆睁双眼，死不瞑目。
步千帆踉跄后退，双目赤红，牙齿深深咬住颤抖的下唇，深深瞥了一眼正在豁命相拼的残余袍泽属下们，然后毫不迟疑地扭头便跑。
嗖嗖嗖！
三支弩箭无情射向步千帆的后背……
三支弩箭疾若流星，眨眼间便深深地射入了步千帆的背脊，步千帆浑身一颤，重重扑倒在地。
此时周围的战况也接近尾声，百余名陕西的锦衣卫已被如狼似虎的西厂番子们尽数屠戮。
兰图阴笑数声，手一挥便待命人打扫战场，顺便给没死的人补刀，西厂公公看了看天色，沉声道：“李栋离我们不到五里，来不及了，赶紧把死尸全搬到丘陵后，消除一切打斗痕迹和血迹，然后准备火油罐和机弩，所有人埋伏官道两旁……”
看了看官道西面的尽头，西厂公公忽然扭头瞪着兰图：“那些冲出重围的白莲教官兵什么时候到？”
兰图一滞，神情惶然道：“公公，约好了申时一刻到这里，突出重围后他们往北逃了四五十里，九总兵大军追得太紧，一时不好摆脱，而且万余人四散而逃，集结起来也需要时间……”
西厂公公冷冷道：“这个局布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今日此刻，你最好别让我失望，现在未时三刻，再过半个时辰他们若还没到，今日伏击取消，但是你，兰图，你脖子上的那颗脑袋可就不怎么安稳了。”
兰图汗如雨下，急忙点头：“一定会到的，公公放心，绝不耽误刺杀李栋。”
西厂公公重重一哼，眼中鄙夷之色愈浓。这兰图除了白莲教使这个身份之外可以说毫无是处，做事也很不靠谱，白莲教妖女梁红玉苦心经营多年的大同局面，兰图接手以后便一天不如一天。其中虽不乏陛下指示的故意为之的因素，但这西厂公公相信，就算这人没投朝廷，让他主持大同香堂也好不到哪里去，典型的无能小人。
“把陕西的锦衣卫番子的尸首全部抬到小山包上去，别让鱼鳞卫发现，李栋是个精明人，万不可小觑。”
百余具尸首被西厂番子们飞快抬离官道，乱七八糟堆到官道旁的小山丘后面，触目惊心的尸首中。身中三箭的步千帆手指忽然动了一下。忙碌的西厂番子谁也没发现……
沾了血迹的路面被刮掉一层，然后细细洒上黄土，上面再盖一层似融未融的白雪，所有厮杀的痕迹全部抹去。路面恢复了原貌。仍如往常一般平静。
平静中杀机蛰伏。
秦晓领着万余人的队伍在林地中艰难穿行。
万余人是白莲教反军。刚刚从朝廷大军的围追堵截中突围而出，秦晓是大同卫所的千户，两年以前加入白莲教。成为白莲教在大同卫所里的重要人物。
入白莲教的人不仅仅是前途无望的军士，事实上不得志的将领也有不少，或因为上司的刻意打压，或因为同僚将领之间的种种排挤，很多原因造成了他们的不得志，然而因为他们得到过权力，却无法获得更多的权力，贪欲难填，万分不甘，他们的心理防线比普通军士更容易攻破。
秦晓入白莲教是巧合，也可以说是梁红玉的刻意为之。
两年前秦晓得了一种怪病，身子时冷时热，而且体力迅速衰退，整天病怏怏的没精神，拿不起刀挽不起弓，这种毛病对一名带兵的将领来说无疑是很要命的，军中大夫瞧不出毛病，几乎算是判了秦晓的死刑，后来下面的热心军士建议请大同城的唐神医一试，结果梁神医药到病除……
局外人看来，这件事自然有一种浓郁的阴谋味道，可秦晓不是局外人，他看不清。
从此他对梁红玉感恩戴德，卫中升官无望，索性义无返顾入了白莲教，更由他亲手发展了一大批教众。
大同校场点兵时是他指使军士在下面煽动人心，千户之间发生冲突时是他命人抢先出手，占尽先机，朝廷官兵围困时也是他领着反军杀出一条血路，在大同城外五十里方圆内与朝廷大军周旋迂回。
天空阴沉，路边雪已渐融，万余人沉默无声地匆匆赶路，队伍非常安静，只听得到将士们粗重的喘息声。
秦晓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心中却怒火万丈。
自梁红玉叛出白莲，接手的兰图大肆宣扬梁红玉不忠不义，人人得而诛之。令秦晓这位曾经受过梁红玉活命之恩的将领心中万分不满，这种不满一直压抑着，因为他是白莲教徒，拜的是白莲教主，不得不听命于白莲教总坛，梁红玉跟兰图之间有了什么恩怨秦晓并不清楚，可他却很反感兰图其人。
这种反感在今日此刻升到了极点。
原本说好的大同卫所带头起事，山西十万信众同举义旗，结果信徒被朝廷杀得只剩万余，好不容易冲出了包围圈，兰图却命令将士们回转，任务是击杀三边总督
这道命令让秦晓出离愤怒。
将士们付出死伤过半的代价冲出重围，又要他们冲回去，只为了击杀一个三边总督，兰图难道不清楚此时的大同城外，有多少朝廷大军对他们围追堵截吗？为了区区一个三边总督，却令他们不得不重新陷入朝廷大军的包围圈，而且是他们自己送上门去的，他秦晓麾下将士的命难道连草芥都不如？
寒风呼呼吹拂而过，秦晓看着身后的将士们，他们很多都是自己亲自拉进白莲教的老弟兄，跟着他这位将领一心求奔光明，却没想到这条路越走越黑。
秦晓渐渐发觉自己这万余多人已成了棋盘上的棋子，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控着，这只大手或许是白莲教，或许是朝廷，不论是谁。总归在棋盘上将他们挪来移去，或用或弃。
悲凉和愤怒在心中反复交织，秦晓的面孔越来越冷硬，心中渐渐有了几分悔意，或白莲圣女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