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府前堂静悄悄的,内阁首辅周延儒感慨良多。
从魏忠贤伏诛到现在已经六七年了,作为崇祯朝坚持最久的内阁首辅,周延儒一直在苦苦支撑朝局,一位年纪老迈油尽灯枯的老人,拼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挽扶着即倾的大厦,为了不让三百多年的社稷半途崩塌。
他不得不向地方藩镇赔笑脸,晚弯下他笔直的腰,在陛下面前,他以刻意的曲意逢迎,丢掉了文人的所有的尊严。
同僚们不理解,那些不陛下驱赶出朝堂的人更是无法宽恕他,在他们看来,周延儒没有自己的风骨。
没有读书人的风骨,在他们看来周延儒放弃了读书人的尊严,向皇权投靠了。被他救下的那些本来该死于崇祯刀下的御史们也不理解周延儒。
他收货的只是无尽的白眼和嘲讽。
甚至连家乡的族长都曾经说过,他死了以后连祠堂都不能进去。
周延儒是孤独的,他在孤独中默默用自己的方式报效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他很辛苦,但他不怕辛苦,他怕的是那种孤立无援的孤寂。
今日李栋短短两个字“天下人的国”,终于令周延儒热泪满眶。
这五个字不是志大才疏的酸儒书生的狂言妄语,也不是朝堂上那些尸位素餐之辈挂在嘴边的口号,周延儒实实在在看到这位年轻人将“天下”二字付诸于行动。
你可以理解为造反,你可以理解为叛逆。
但是他的叛逆不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天下。
周延儒从他的眼神中看不出一丝虚伪,他夺取天下确确实实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下。
这个时代,这种傻人已经没有了。
从三皇五帝过后,就没有人这种妄图成为圣明之君的疯子了。
发动内阁廷议,迁徙流民,建设大同和天津,实施新政,缩小直隶和西北的差异,鲸吞蛇吸,同化朝廷,这个年轻人好大的志向。
而他周延儒,也在为挽救名臣,为留下一颗平定乱世的种子而奔走求告。
殊途同归,大家的方式不同。然而目的却是一致的,那就是让这个国家不要继续乱下去。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李栋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周延儒的天下是读书人的天下。
周延儒压下纷杂的心绪,目光复杂地盯着李栋,良久,叹道:“想要变法,改变朝廷是件大事,做大事就必须有突破口,你和陛下的选择都没有错,大同和天津,都是良好的突破口,可见你跟陛下都是有心让国家富强起来的。但是还需要政令的配合,这件事情陛下独裁是不行的,必须有官员的配合,政令不通,诸事弗为。老夫可以提请内阁廷议,可是内阁发动廷议,但是内阁没有决定权,而且大臣们哪里也不好说话,最终还有司礼监,那群太监们嘴里的R也不。”
“你们在这件事情让步了,陛下哪里定然也不会不松口的。”
周延儒哂然一笑,惭愧的摇摇头说道:“如果不是乱世,你跟陛下定然会成为绝佳的搭档,老夫纵横宦海多年,却没有想到,让你跟陛下一唱一和给骗了,原来洪大人只是个局,新政的实施才是真,老夫真的老了啊。”
李栋笑道:“小子哪里有老大人说的那么复杂,我只知道新政对天下人有好处,所以必须要迈出第一步,至于反对的人终究是要扫掉的。”
周延儒盯着李栋,半响忽然说道:“你跟陛下的合作瞒不住天下人的,恐怕此事过后,天下的读书人会视你如仇寇的。”
李栋倒也坦然,闻声笑道:“读书人?我好怕怕,蛀虫们代表不了读书人,我也不会惧怕他们,我感觉这一次比起我带兵扫荡了一次京城要好很多多啊,您说不是吗?”
周延儒大笑,然后向李栋告辞。
今晚不虚此行,直到周延儒上了官轿,仍见李栋一脸和煦的笑容站在门口相送,周延儒满足地叹了口气。
百年以后,青史所书治世名臣岂止一个洪承畴?
老狐狸和小狐狸达成了默契,剩下的事情自然由二人通力合作完成。
周延儒要救,新区也要建设,二人各自分了工,周延儒一生谈过无数次政治交易,这一次他做得最愉悦。
到底是混迹朝堂多年的老狐狸,凭心而论,周延儒做事比李栋老辣多了。
他没有直接在内阁提起廷议,关于建设天津和天津一事,他更是一字未提,仿佛从未听说。
第二天早朝,精气神超过大臣们四五倍的崇祯坐在龙椅上的时候,认真的听着大臣们的工作汇报的时候。
一位叫做孙甘的侍郎突然站出朝班,向崇祯汇报了京师如今混乱的现状。
经过战乱,朝廷经过了一次大规模的调查,发现京师如今有人口十二万五千多湖,人口五十余万,要是算上军队超过七十万,但是每日运送来的各种物资,却明显不够京师使用的,如今南方灾害严重,朝堂的粮食等物资严重不足。
崇祯何等人也,每天就盘算着变法呢。这里嘴炮一开始,崇祯就知道要来了,赶快提起精神,生怕错过一点重要的东西。
崇祯刚听出一点意思,有一名给事中站出来奏曰,大明京师经过新政,经济恢复很快,各国的买卖汇聚在京师,各地的商人也汇聚在京师……
给事中刚说完,又有大臣出班补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
崇祯既然敢变法,背后自然有人出主意,这一听明白了,这些人是想办法解决京师的贸易逆差问题。
既然京师所需要的东西满足不了,那么就得想办法。
崇祯给李栋和周延儒投过去赞赏的眼神。却一直没有说什么,他第一次感觉到作为君王的快感,那种政治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是何等的快意。
争吵了半天,终于有一名叫做童查的御史站出来,目光扫视了群臣一眼,然后小心翼翼的说道:“既然京师的元气恢复,直隶一代所需要的物资太多,我们为什么不为京师专门建立两座城池来支持京师,比如在天津,我们可以囤积在江南和海外的物资,在大同囤积西北对于朝廷恢复建设支援的物资,用着两座城池做中转站,提供必要的政策和基础建设,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满殿寂静,落针可闻。
下午,内阁正式将此事列入廷议。
紫禁城又来了恶客。
恶客姓李,貌似君子。
今天的好心情从见到李栋开始就去掉了不少,可见李栋还有一个功能,让快乐的人突然不快乐。
崇祯今天牙疼,也不知是不是见到李栋后犯的病,右脸颊肿得老高,崇祯一手捂着肿起的腮帮子,一边使劲瞪李栋,目光愤恨,表情狰狞,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外人见了说不准还以为李栋进门扇过陛下一个耳光。
反正李栋连造反都敢,打皇帝两巴掌有什么难度。
哎哟哎哟呻吟了半晌,身旁侍侯的小宦官急忙从一个暗红色的铜桶里取出一块冰,小心翼翼地送进崇祯嘴里,崇祯含着冰没过一会儿,牙疼总算稍有缓解。
愤怒地重重一哼,崇祯很不客气道:“你怎么来了,坏了我的大好心情。”
李栋上下打量崇祯好一阵,这才缓缓道:“我不来谁帮助您变法啊。”
崇祯的牙更疼了,捂着腮帮子痛得倒吸口凉气,看着李栋那一副讨厌的样子,崇祯恨不得生生捏碎他,这种感觉强烈得超过了他对钱财的喜爱。
“是我拿住了他们的痛楚,你什么都没来,你还好意思来占便宜。”崇祯嘿嘿冷笑。
与李栋之间的仇恨相比,崇祯更讨厌李栋那张嘴,嘴皮子一翻,冒出一两句话能把人活活气死,偏偏崇祯又没那么好的口才跟他斗。
李栋进了紫禁城如同闲庭信步,也不跟崇祯见外,自己主动找了张椅子坐下,还朝外面惊疑不定的小宦官招了招手:“眼睛瞎了?没见贵客上门吗?连杯茶都没有,心情本公将你送到军队,看你这小白脸就来气。”
小宦官吓得一激灵,求助地看向崇祯,崇祯不清楚今日李栋的来意,只好Y沉着脸轻轻点头,小宦官逃命似的飞快跑远。
“公爷好大的威风呀,不过你跑到我这里耍威风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你真的以为我死了吗?”崇祯Y恻恻道。
李栋笑道:“陛下,你这日理万机的,天天那么大火气可不好,今天白天你不是还没事吗?”
崇祯一楞,接着重重一哼,却也不再说什么。
毕竟是大明皇帝陛下,崇祯早已养出了涵养气度,心中再有仇恨也不会做些小肚J肠的事让人挑礼。
没过多久,小宦官给李栋奉上了一盏香茗。李栋揭开盏盖,一股淡淡的茶香充盈满室。
“好茶。”李栋笑赞道。
崇祯哼道:“这是雨前龙井贡茶,你要是忠心于朝廷,全都给你又何妨。”
话说到一半,抬眼看到李栋似笑非笑的表情,崇祯忽然一凛,顿时住了嘴,老脸却渐渐浮上羞恼之色。
做皇帝做到自己这份上,真的该去祖宗面前吊死了。
崇祯老脸挂不住了。语气冰冷道:“朕朝事繁忙。公爷爷有事还是直说了吧,如果公爷喜欢上了哪个宫女也可以直说,毕竟你是有功劳于朝廷的。”
李栋笑着叹气道:“陛下这就是您的不对了,说好的合伙的买卖,就算是您先发力,也不该翻脸不认人啊。想当年皇太极偷袭北京,可只有臣星夜驰援您啊。”
崇祯脸都气绿了,粗暴地打断道:“行了行了,李栋,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少提,朕知道你想放了洪承畴,但是在辨明他是不是忠臣之前不能放,再说了,你还没有走,我也不能放了他。”
“洪承畴?”李栋貌似迷茫地楞了一下,接着无所谓的摆手:“洪承畴关我毛事?我跟他不熟,陛下杀了他,兴许对我来说还是一件好事来着。”
这下换崇祯迷茫了,目光疑惑不解地在李栋脸上来回打量。
“既然不是为了洪承畴,我不知道你来找我有什么好事。”|
李栋笑道:“变法要花钱啊,那银子哗啦啦跟流水一般的花出去,说实话心疼啊,我就不信陛下不缺钱,我是给陛下送银子来的”
“送银子?”崇祯眯起了眼,脑中警铃大作。
一听到银子,崇祯的耳根子顿时机灵起来,自己的闺女就在陕西,将陕西挣银子的方法点点滴滴告诉自己不少,自己也跟着挣了不少钱。
所以崇祯对于陕西挣银子能力格外的佩服,他也知道李栋有钱,他不知道李栋说这句话的具体意思是什么?
“没兴趣!”喜爱钱财到变态地步的崇祯断然拒绝,不仅拒绝,而且还飞快端起了茶盏。
李栋无视崇祯送客的含蓄表达,接着笑道:“陛下,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但却有永远的利益啊,在变法这件事情上,咱们是盟友啊……”
崇祯冷笑道:“公爷这话听着新鲜,被坑过无数次的人肯定没心情说出这种话。你这次啪啪打了我的老脸,我可没兴趣跟你合作,要知道这次可是我自己出的力。”
李栋叹道:“原以为陛下变法需要银子,大家都是志同道合的人,没想到他居然跟银子有仇……”
崇祯心一抽,明知李栋很有可能在挖坑,但对银子的喜爱却仍战胜了对李栋的戒备。
“公爷说的银子是什么意思?不放说出来,朕姑且听一听。”
陛下以为这一次变法实施那么痛快全都您的功劳吗?没有我的支持,您怎么可能那么顺畅,那些大商人可不是让人随意宰杀的,臣也是千辛万苦绑架了他们的儿女,才让他们就烦的。”
崇祯抽抽着脸说道:“说重点。”
李栋沉默片刻,反而崇祯说道:“我听说陛下为了推进新政,四处四处查帐查军屯,而且还打掉了不少贪官,将拿来的钱财,投入到新政上去,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崇祯立马否认道:“都是下面的人在乱搞,我还是赞同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
李栋也不戳穿,笑了笑,道:“不论是真是假,本侯且先给刘公公算笔帐,本如打掉一个贪官,能够拿到十万两银子,可是陛下手底下有多少贪官,一百位,还是二百位,都杀了也不好吧,这样陛下指着手底下的蛀虫最多也就千万两银子,而且还得冒着把大臣都杀了的风险。”
李栋也没指望过他承认,只是笑道:“陛下,别怪臣下说话太直,堂堂大明皇帝陛下吃相搞得这么难看,还把名声给毁了。一年就为了赚这点银子,你觉得值吗?”
崇祯已接近爆发的边缘,语气愈发冰冷:“李栋到底想说什么?”
“本侯想说的是,有一笔买卖,只需要建立府库,驻扎军队,便能让银子自己滚滚而来…”
“什么买卖?”崇祯痛恨自己的没骨气,心底却委实有些动心了。
李栋盯着崇祯。一字一字道:“银行,纸币!”
崇祯一惊。立马就明白了,失声道:“陕西银行!你想干什么!朕是不会就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