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长安已经有了一丝秋天肃杀之气,落叶在风中飘舞翻飞,空气中已经略略有了一丝凉意.长安西市的生意依然火爆,随着年末临近,大宗商品的交易曰趋活跃,粮食、布匹、茶叶、绸缎,每天都有大量的货物进出,满载着货物的马车辚辚不断地在西市大街上穿梭,一队队西域来的骆驼队满载着对财富的渴望走进了西域大门。
许多胡人拿着安西节度衙门开出的飞钱走进了刚刚改名为‘安西柜坊’的聚海行柜坊里,从这里兑换了大量的安西银饼,直接走进西市,安西银饼已经渐渐成为和开元通宝同等重要的大唐货币。
这天上午,西市绢行外的大街上远远走来一群人,他们大部分是侍卫模样的壮汉,护卫着两名男子,年长的男子约四十七八岁,皮肤白皙,双眼眼睛细长,穿着一身淡红色的缎袍,腰间系一条玉带,头戴乌纱帽,而年轻一点的男子打扮也差不多,穿着一件紫色的锦袍,腰系玉带,头戴乌纱,但他的玉带上却挂了一只紫金鱼袋,正是这只紫金鱼袋让不少有见识的人对年轻男子刮目相看,他是谁?
年轻男子虽然不到三十岁,但他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一种难以言述的气度和威严。
“父亲,就这一家吧!”
他们停在一家大店前,店铺前的旗幡上用黑丝线绣着‘裴记’两个大字,这是一家彩帛绸缎行,在西市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店,有传言说这家绸缎店和裴家有点关系,但裴家却绝不承认,裴家子弟怎么可能去做贩营商卖的事情中年男子点了点头,背着手昂然走上了店铺,店铺门不大,台阶却颇高,这里从来不做零卖散贩的小生意,因此客人并不多,但随便来一个人都是几百几千匹的买卖。
父子俩走进了绸缎店,前后有侍卫开道,一名准备迎上来的伙计却侍卫一把推开,力道大得出奇,险些没有摔个跟斗,伙计呆呆地站在一旁发愣,这是什么人啊!竟然如此霸道。
伙计当然不知道,知道了要吓死他,年长的中年男子正是被册封为太上皇的雍王李亨,而年轻男子自然就是大唐皇帝李豫了,李豫是微服私访,私访的原因是李亨要向儿子证明一件铁的事实。
这时,绸缎庄的大掌柜得到消息迎了出来,他显然是见过世面,一眼便瞥见了李豫腰间系的那个紫金鱼袋,他连忙躬身行礼,“小店掌柜裴中贵欢迎贵客光临。”
“找一间干净幽静的上房,我家主人要和你们谈谈生意。”
“有!有!请随我去贵客室。”
大掌柜连忙将父子俩请进了贵客房,房间里布置优雅,墙上挂着一幅红梅傲雪图,笔力遒劲,看得出是名家手笔,房间正中是一架紫檀木架的白玉屏风,用整块东海白玉雕成,温润细腻,无一丝瑕疵,就这块整玉,至少价值万贯以上。
“两位贵客请坐!”
大掌柜摸不清父子俩的底细,不敢怠慢,请他们坐下,又命侍女给他们上了极品蒙顶茶,这才笑道:“不知两位贵客登门是.....”
李豫端着茶杯,打量着身后的这架白玉屏风,他是堂堂帝王,当然不是由他来谈生意,旁边李亨道:“是这样,我们打算买一万匹上绢,想来问问价钱。”
“价钱都差不多,一般是每匹一贯五百文。”
“一贯四百文?”李豫吃了一惊,连忙道:“我记得前年才七百文,怎么两年就翻了一倍多。”
大掌柜瞅了李豫半晌,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做生意的,做生意的怎么会不知道市价行情,恐怕来人身份不简单,他心中更加惶恐,不敢嘲笑他们的无知,便道:“主要是从去年朝廷推行银钱后,导致物价暴涨,斗米已经到了一百五十文,推行银钱之钱,可是只须七十文,和绢的行情一样。”
李豫沉默了,其实他也多少也知道一点这件事,自从皇祖父去年推行银钱后,又不加控制,先后准许二十几人铸钱,结果大量劣银钱上市,导致各种物品的价格上涨,但他却没有想到涨到这个地步。
李亨却不奇怪,他心里很清楚,又不露声色问道:“我们买一万匹卷,不知你们收什么钱币。”
说到钱币,大掌柜立刻本能地紧张起来,他急忙道:“银钱我们不收。”
“为什么,朝廷不是明文规定,银钱和铜钱并用吗?一文银钱值一百文铜钱,我们打算付你银钱。”
尽管掌柜意识到这两个人身份不一般,但在切身利益上,他却丝毫不让步,“两位爷,银钱不收,这已是行规,你们可以去柜坊兑换成铜钱,或者安西银饼,除这两者之外,任何钱我们都不收,或者你们直接付金银。”
“既然银钱不收,那为什么安西银饼你们却收,这是为什么?”
这才是他们二人来的真正目的,李亨要告诉儿子,李庆安对大唐的货币已经控制到了什么程度,李豫也坐直了身体,表现出他对这件事的重视。
大掌柜有些为难,他迟疑一下,才道:“这应该是大唐人人皆知的事实,不管长安还是扬州、成都,所有店铺都只认安西银饼,西域人叫安西银元,其实都一样,比开元通宝还要硬气,我这样给你们说吧!如果你们用铜钱来买绢,还是一贯五百文,可如果你们用安西银元来买,那只要一贯三百文,这是行价。”
李豫的眼中闪过一丝怒色,他克制住心中恼怒又问道:“难道没有造假吗?”
大掌柜从怀中摸出一枚安西银元,放在桌上,推给了李豫,笑道:“安西银元的最大特点就是造不了假,这可是十足的银子,一枚银元足重一两,我特地称过一百枚,没有偏差,我可以演示给客人看一看。”
他拾起银元,用两根指头夹住,在边缘上猛地一吹,放在李豫耳畔,只听见一阵嗡嗡的金属声响。
“听见没有,这就是安西银元的标志,任何人做不了假,能做假的话,也没有意义了。”
李豫接过银元仔细看了看,打造得非常精细,没有轮廓划手,正面题写着安西银饼四个字,他认出这四个字似乎是出自李庆安的手笔,背面是一幅沙漠骆旅途。
“你能肯定它比铜钱更管用吗?”
“是!”大掌柜毫不犹豫地道:“官银价是一贯一两,但安西银元却是一贯三百文一枚,因为官银也有假,但安西银元却假不了,而且它携带方便,再过几年,等安西银元大量进入中原,我估计铜钱只能用做小买卖了,做大买卖没人会收铜钱。”
听到这句话,李豫的脸上勃然变色,他重重哼了一声,站了起来。
.......回到宫中,李豫余怒未消,他背着手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今天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让他震惊不已,没想到真被父亲说对了,再过两年,李庆安就将彻底控制住大唐的货币,连禁也禁不住,那时,李庆安就会成为大唐事实上的掌权者。
这时旁边的李亨又道:“皇儿,李庆安不仅是控制大唐钱币,更重要是他通过发行银元,将大唐的各种物资源源不断地攫去安西,具我所知,从去年开始,他们大量在中原采购丝绸、茶叶、瓷器、生铁,而且从各州县招募匠人,李庆安的野心,路人皆知了,更重要是,他可以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帝,皇儿,你明白吗?”
听到‘登基为帝’四个字,李豫的心中就像被狠狠刺了一刀,赵王、建成太子之后,三十万大军,他怎么会不明白,他原以为能再利用李庆安几年,利用他来对付安禄山以及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叔们,可现在他才慢慢意识到,李庆安才是对他皇位的第一威胁。
李亨见儿子已经明白情况的严重,便又继续道:“人人都说安禄山是朝廷的严重威胁,其实不然,比起李庆安的威胁,安禄山根本就不算什么,他不过是一胡人,他若造反篡位,天下人谁都不会认同他,但李庆安却不同,他是宗室,而且还是建成太子之后,天下很多人都同情建成太子,加上皇儿又封他为赵王,这等于就是承认了他篡位的合法,皇儿,若再不扼制住李庆安对中原的渗透,我担心用不了几年,皇儿将无钱治理天下,不得不让位给他了。”
尽管父亲有点危言耸听了,但李豫也知道情况确实比较严重了,他沉思了片刻道:“那父亲说,朕该怎么样扼制住他,禁止安西银元在大唐流通吗?”
“不!你禁止不住,你也亲眼看见了,人人都认安西银元,他只要把银元送来中原,就不愁没人要,关键是要从源头上堵住它来中原。”
李豫沉吟了一下,他已经明白父亲的意思了。
“父亲是说河西,对吧!”
李亨捋须笑了起来,“皇儿果然是一点就透,现在杨国忠、张筠和陈希烈等人都强烈反对分割河西,皇儿为什么不顺水推舟,重置河西节度,断了李庆安东来之路呢?这样,他得不到中原的物资和人力,他的银元也无法输入中原,而且有河西阻隔,他无法直接出兵关中,河西可是块战略宝地啊!”
“可是朕担心哥舒翰反对。”
“哥舒翰无妨,我去说服他,关键是要任命一个得力的河西节度使,皇儿,我推荐郭子仪兼为河西节度使。”
.......李亨离开了,李豫一个人坐在御书房中怔怔地望着窗外,登基已经快半年了,但他这种焦虑的心态却一直难以平息,他无法平息,大唐曰趋严峻的局势让他每晚都难以入眠,藩镇割据已经形成事实,甚至在深化,眼下看似局势平静,扬州、荆州、益州、河北、安西这些中央朝廷已经失控的地方看似波澜不兴。
但作为大唐皇帝,李豫心中却很清楚,危机并没有消失,相反,危机在向深度发展,据他最新掌握的情报,吴王李璘最近任命扬州司马崔翘为苏州刺史,尽管李璘事后名义上对户部进行了备案,但这不能改变李璘已经侵占苏州的事实,无独有偶,几天前河北传来消息,安禄山在河北军中换掉了三十六名汉将,全部使用藩将,又在突厥人中大肆招兵,这明显是为了公开造反做准备了。
想到帝王艰难,李豫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时,身后传来李泌的声音,“陛下为何叹气?”
李豫轻轻摇了摇头,“师傅应该知道朕为何摇头,国事艰辛啊!”尽管李豫已经登基为帝,但他依然称呼李泌为师,并封他为翰林大学士,给予他自由进出御书房的特权,李泌不仅是他的师傅,更是他的第一谋士,用明升暗降夺南霁云军权的办法便是由李泌一手策划,他这几天奉命和度支郎中第五琦策划榷盐法,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定案,今天特地来向李豫回禀。
李泌慢慢走上前笑道:“治国如烹羊,需用小火细熬慢炖,加以各种佐料,才能炖出一锅色艳味香的好羊肉,陛下不可过于心急。”
“可是朕登基已近半年,却一无所获,朕怎能不心急,至少要找到一只羊,让朕慢慢加火细炖,这样也能心安啊!”
“陛下,羊已经有了。”
李泌将一本厚厚的奏折放在桌上,笑道:“这是我和第五琦共同商定出的榷盐法,两年之内,如果照此实施,便能使朝廷的盐税增加到百万贯。”
财政困乏也是李豫登基后遇到的大问题之一,登基时,左藏只有存钱三十万贯,好在李隆基私人的内库中有大量金银珠宝,皇庄里也有不少存粮,他把这些金银珠宝变卖一半,得钱百万贯,又从皇庄运粮八十万石进京,这才让他有本钱在关中和陇右招募了十万新军,但他对百官们的补发欠俸的承诺,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才能实施了。
如果是平时,这本榷盐法的奏折必然会使他欣喜若狂,但今天李豫有心事,他随意翻了翻,便放在桌上。
“陛下,出什么事了?”李泌非常了解自己的这个皇帝学生,见他忧心忡忡,他便立刻意识到,太上皇必然给圣上说了什么事,他知道李亨刚刚才离去。
“太上皇劝朕先对李庆安下手。”
李豫叹了口气,便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和李亨的劝说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泌,他最后道:“对李庆安下手,不符合师傅远交近攻的策略,但安西对中原钱货的控制却在一天天加深,朕又很担忧,现在朕心中乱成一团,请师傅教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