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季予在仲余的封邑一住就是两个月。每日与虎士混迹一处,骑马射箭,摔角习戈,十分痛快。

天气渐渐热了,仲余忙于处理邑中事务,无暇顾及季予,便令家中妇人给他送去解暑的清凉汤水。

今日来人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妇人。季予看着她,有片刻的失神。她也有着尖尖的下巴,同样的白皙纤瘦。季予想起了巫寨那个人。

那人可不会这样想起你。季予在心里斥责自己,不能再想别人的妇人。他接过汤水,礼貌致谢,便将眼睛放在陶碗上,再也不看那人。

那女子逗留了片刻,见季予不去动汤水,问道:“王子,汤水有何不妥么?”

季予摇摇头,“现在不渴。吾子不必在此等候。”

那女子缓缓走出校场,临走时回过头看了一眼季予。季予因为她而想起了另一人,情绪低落起来,便早早鸣金回去休息。

妇姚接连来了五封竹书,催促王子予回纶邑。最后一封竹书中言及天气闷热,身体有恙。季予启程返夏。

临行前,仲余祭祀行神,还将季予的马车全部装满越邑的物产。

“次兄,真是羡慕你。越邑丰饶,又自由自在。若君父也将我封到采邑,该多好!”

仲余奇道:“怎地你就那么喜欢在外面闲逛?我们兄弟三人,王妇最疼爱你,时时牵挂,肯定希望将你留在她身边,而不是去什么封地。予,你可莫要不懂事。”

“知晓啦,我这不就回去了么。”季予叹了一口气,“你可不知道,母亲每次见我,必絮叨要给我娶妇,一天能说上八回,耳朵都已生茧。还是在外面舒心。”

“予还是年岁小,就顾着玩呢。”仲余道,“娶妇有何不好?为兄倒是觉得有了妇人,你这跑马心就知道归于何处了,大有好处呢。”

“非也非也。”季予摇头晃脑,“母亲让我娶的,不是虞伯之女就是仍伯之女,见都没见过,有何好处?要娶,我便娶心悦之人,绝不要像长兄那般,娶的是妇人背后的母国权势。”

仲余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稚子!不可妄言。”

自从姒少康给长子孟衡聘了蕊儿,伯靡觉得很是如意。小王衡熟读典籍,为人知礼又勤勉,有其祖大禹之风,实乃良婿。

伯靡曾为姒少康之父夏后相的左司马,因战功彪炳被封为雍王,作为夏国在西北的屏障防御羌方。少康伐寒王时,雍邑偏安西北,本可以作壁上观,但伯靡痛恨寒浞屠杀夏后相和帝丘百姓,残忍无德,祸乱正统,便援手姒少康三千虎士,与夏后氏同仇敌忾。

寒氏战败后,天下初定。姒少康感念伯靡恩德,拜其为大宰。又命嫡长子孟衡娶伯靡幼女叔蕊,与之联姻。

王子予归来,随同的几十乘马车皆满载着宝物,京畿百姓夹道迎接。纶邑道路为青石铺就,平整宽阔,可容三辆马车并行。夏王宫建在纶山脚下,如昆仑般巍峨而恢弘,从极远处便可看见。

“那是王子予么?”市井小民兴奋的询问。

“然也。当年王子予从弋邑凯旋归来,也是如此骑着骏马入城,宛如天人哩。”

“王子这是出使方国了?”

“自是如此,你看王子带回了许多宝物。”

“哎呀,王子真是太俊俏了。”街边一女子脸蛋红红,呆呆看着王子的车辇,“若是能同王子欢好一次,便是叫我从此侍奉天帝神台,我也甘愿。”

夏人民风奔放,众人不以为怪,皆大笑道:“妇薪,怎的又发梦了!”

季予一行人接近了纶山,远远看见孟衡带着臣仆正巧出了宫门,看样子是要去纶山上的灵宫神殿祭祀。

“长兄!”季予极开心,纵马快步上前,高声呼唤。

“予……”孟衡甫一见季予,脸黑了下来,“你还知道回来?”

“说是出去游玩,一走就是八个月!母亲念你念得不思饭食,抱恙在身。君父差点出动虎贲去寻你。你年纪已不小,怎的还是如此顽劣!”

季予下马一礼:“长兄训斥的是,数月不见,长兄音容气度丝毫未变。”说罢,笑容如霜打般消失。

僵持了片刻,众人都有些讪讪。孟衡面上仍不好看,却放缓了语气:“罢了。你是王子,该更加稳重些。君父在桐宫中,快去拜见,小心些,莫要惹他发怒。”少顷又说:“母亲甚想你,见过君父之后便去梧宫后庭,莫要逗留。”

季予又活过来了一般拽了拽衡的衣袖,嘻嘻一笑:“敬诺。”

“所以依你之见,这次出去倒是大有益处了?倒不是你贪玩?”

桐宫之中,姒少康头戴金冠,面容含威。他年已及艾,却难得的身材精壮,满头乌发。他早年为躲避寒氏追杀,躲到有仍国去做了牧正,极善马术征战,想来成为夏后这些年不曾贪图享乐中断操练。

季予将此次见闻和父亲一一禀报。言及所经方国和邻国,无论是雍邑,越邑,羌方,巫咸,都大加赞叹,途中结识无论夏人,九黎,三苗,羌人,都视作友人,滔滔不绝,兴致勃勃。

姒少康不以为然。

“千年前,蚩尤领九黎,与先祖轩辕氏苦战九场,最终败于逐鹿。如今寒乱初平,大夏崛起,九州归于平静。然而九黎、三苗之民处于蛮荒之地,始终并非我炎黄子孙。”

季予睁大了眼睛,并不服气:“父亲,儿子曾听闻羌人凶恶,时常到雍邑附近烧杀抢夺。我带着小臣和虎士,原本要去刺杀那羌王,让羌人知晓我夏人的儿郎是如何勇猛善战。我去了之后,发现羌王带着妻儿族人追逐水草,就如同父亲早年一般,在草甸辛苦牧马放羊。我看着他,想起了父亲。我思念父亲,不忍杀他。”

姒少康目光锐利地盯着季予。

“羌王同我说,去年遇到雪灾和狼灾,羊群马群死去大半。羌人活不下去了才会去雍邑抢夺财物。他同我说,他想活,羌人也想活,他愿带领族人臣服于夏,严加管束羌人,不再骚扰雍邑。”

”稚子。羌人反复无常,他的话如何可信?”

“羌王或许会出尔反尔,但是他的子民想要安定的日子却一定不会是假的。儿子想着,与羌人的矛盾未必没有化解之道。”

“儿子在巫咸国时,遇到山洪,十分凶险。有一名濮族女子,指点明路,赠我饭食,救过我一命。世人常说巫国之人善巫咒之术,诡异莫测,儿子倒是觉得这些人信口胡诌,吓唬小儿罢了。九黎虽地处蛮荒,却山青水美,钟灵毓秀。”

季予单膝归于王座之下,诚恳说道:“父亲,征伐残酷,和平宝贵。泱泱大夏,若多些宽广气度,容得下这些异族,终有一日他们会甘愿变成我夏族的子民。”

姒少康沉吟不语,良久凝视着季予。他比过去黑瘦了一些,脸庞脱去了稚气,轮廓异常清晰起来。少康有些意外,自己的几个儿子中,季予一直是那个不思政务四处玩乐的人,但就是他的这些游历,给了他这样的抱负和眼界,相比之下,孟衡竟显得有些狭隘了。

“吾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见地。余一人甚慰。”姒少康嘴角绽放一丝笑意,“去罢,你母亲还在等你。”

高阳承和姜缱并肩坐在布满青芜的田埂上。起风了,带走了闷热。远远看去,他们像是一对恩爱佳偶。

能够再次在姜缱身边,高阳承等了三年。他们挨得这样近,他甚至能够透过衣裳感受到她肩膀的触感。他将手拢在袖中,摩挲着掌中一块青檀木雕。这些年这木雕被他握在手中,已像美玉一般油润。

“缱儿,你可记得小时候?”

那时候的事儿可太多了。姜缱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件,她甚至不希望他提起以前。

然而他还是继续说道:“那时你啊,总是想要溜出宫玩。濮伯不同意你出宫,你便扮成我的寺人,硬要替我牵马走出宫去。脚走酸了,就耍赖不肯走,还非要骑我的马。”他微笑着,“哪有寺人骑马的,你可知我那时想什么?”

那时的自己,什么也不懂得。父亲要联姻,自己却任性不肯答应,不曾替父亲分忧。姜缱眨眨眼,忽然有想哭的感觉。她摇摇头。

“我每次都在想,若被濮伯发现了,定会赏我一顿鞭子。可是……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做。”

高阳承直直的望着眼前的禾田,不敢回头看姜缱。他紧张起来,宽大的肩背都僵硬了。这是他第一次袒露自己的心声,他忐忑等待着她的回音。然而姜缱却陷入到更大的伤悲中。他唤醒了她的记忆,也唤醒了她对亲人的愧疚和思念。高阳承的表情渐渐落寞下去,她丝毫不曾发现。

“承,你来找我究竟是何事?”她问他,“我们相忘于九州,平凡过这一生不好吗?”

高阳承心中的一朵花儿,今日结出了苦涩的果实。他瞧着姜缱,缓缓叹了口气。

“缱儿,你随我走吧。这三年我带着旧部,一直努力集结散落在九黎的濮人勇士和族人。你我背负家国仇恨,我一刻也不敢忘。”

“要去何处呢?”姜缱说:“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父亲母亲死的那日,我便一起死了。如今我活着,不过是活在过去罢了。你瞧,这巫寨多美,我在这里很好,在这里我时时能梦到父亲和母亲。”

“缱儿……”高阳承心中一酸,眼看着她低到尘埃里,只为抵消活着的负罪感,他脱口而出:“我想带你去一处安全的地方。濮人愿拥我为王,重建濮人的城池和荣耀。”

重建城池?姜缱讶异了一瞬。那是否意味着又有征伐?她几乎立刻摇了摇头。

高阳承不解,“国君死得那样惨烈,你兄长亦然。难道你不恨吗?不想复仇吗?”

“当然恨。刚来巫国时,我每日都会做噩梦。父亲在我梦中痛苦的嘶吼,母亲永远在哭泣。还有姐姐,她总是背对着我,越走越远。”她哽咽了,几乎说不下去,“有很多次,我都想去夏邑,把巫毒带到夏人的地界,叫他们全城给我母亲陪葬。”

高阳承猛地瞪大双眼。巫毒,在他久远的记忆中,似乎曾听说过此物,是巫咸国的圣巫才会有的可怕毒物,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令人毒发身亡。可是这种东西,缱儿怎会有?难道是这里的巫咸寨民给她的吗?他十分不解。

姜缱又断断续续的说着:“可是承,母亲不许我那么做,我也不能那么做。阿媪的儿子也曾是濮国虎士,死于国破时。阿媪只是普通百姓,却因为我濮国王族的战事痛失独子。她虽从不曾怪我,可阿媪何其无辜?夏邑的百姓何其无辜?若你真的起事,夏人来伐,我濮人仅存的勇士必定死伤无数。他们又何其无辜?他们的家人是否也会噩梦连连?”

姜缱眨眨眼,将泪水忍回去。她的睫毛浸湿了,仿佛两只受伤的蝴蝶匍匐在洁白的脸颊上。高阳承目光停留在她脸上,思绪被那两只蝴蝶牵动着,有片刻的失神失语。

“濮国被攻破时,父亲和兄长战死,母亲服下巫毒,死在我面前。她临终时拽着我的手,拼命和我说着最后的话。她叫我千万逃出去。她让我答应她,不要复仇,要活下去。承,这些年我时常想,若是当初我和母亲一起死了,该多好。死是一件简单的事,而活着,每一日都艰难极了。你心中过不去那道坎,觉得活着的意义就是复仇,而我却觉得,若是我们都死了,便再没有人记得濮国,记得过去的那些人和事了。”

姜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神情坚毅起来。

“承,复仇便意味着更多的人死去。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莫再去想着复仇了,也莫要想着称王了,可好?”

仿佛被针尖锐的扎了一下,高阳承回过神来。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他想要为谁复仇?他想把心给谁?

他站起身,感受到某种痛苦攫住了他。他缓缓说道:“缱儿……你实在不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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