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达稍作思索,看了眼二人,沉声道:“你们同窗两年,俱是开始涉足经义,虽说进士科不考九经义理,但时务策一试上,若不通经义,则答策之时无从下笔,故而不管是明经科还是进士科,经义都是十分重要的。”
顿了下,见二人听得仔细态度端正,刘达又道:“以往每年县学招生,在经义试上,通常会让考生从大中小九经中任选其二,每经口问义十条,每经通六以上者过。今日我便挑个简单的问,看你二人谁答得更好。”
“还是从《尚书》中选吧,《虞书·尧典》篇中,‘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此句何解?”
刘达一指陶盛,“你先来答!”
陶盛紧锁眉头沉思,经义将会是学舍后三个月要重点学习的内容,也是县学招生的必考科目。
刘达出的题目虽然不难,但对于他们刚刚涉猎经义的学生来说,想要组织好语言,回答的有模有样,还是有一定难度。
好一会,才听陶盛字斟酌句地开口道:“此句全句是‘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正义》解曰:‘史将述尧之美,鼓为题目之词曰,能顺考校古道而行之者,是帝尧也。又申其顺考古道之事曰,此帝尧能仿效上世之功而施起教化,心意恒敬,智慧甚明,发舆则有文牒,思虑则能通敏,以此四德安天下之当安者’”
陶盛语速很慢,时有卡壳,大概费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略显费劲地将一篇经义文口述完。
待说完时,陶盛已是出了一身虚汗,擦擦额头,口干舌燥。
刘达点头笑道:“虽多是背诵《尚书正义》中所记注疏,且小有遗漏错乱,但以你目前的学业进展来说,已委实难得。很不错,后面三个月再多努力,等上了县学后,你的进步会更快。”
葛立德也满意地笑眯眯道:“你陶氏二子俱从水口乡学舍考上县学,一门两生员,不简单啊!传出去,定是一段佳话!”
陶盛甚是严肃,似乎是在听什么经学大家的讲解。
陶盛急忙专心再听,却发觉好多内容还是听不懂。
陶盛有些慌了,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学问出现问题,怎么朱秀随口拈来的一篇经义文章,他竟然有十分之八都弄不明白!
陶作礼和陶元娘面面相觑,他们肯定是一句话都听不懂的。
但刘达和葛立德凝重的面色,让他们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方翠兰大气不敢喘,眼眸怔怔地望着朱秀,那些曰来曰去听得她头昏脑涨,一瞬间,方翠兰似乎有种陌生感,那个侃侃而谈的朱秀,真的是她儿子吗?
朱虹仔细观察着刘达和葛立德的神情,想从他们脸上判断出,小弟究竟答的好不好。
可惜两人的严肃神情让她心里七上八下,根本猜不透。
周进财缩在人后,不停地搓着八字胡,他也听不懂那些高深的学问,但他更会观察人。
从葛老和刘达震惊的面色看,这一场,陶家估计悬了
周进财瞥了眼坐立不安的陶作礼,幸灾乐祸似地撇嘴暗笑。
半柱香时间,朱秀几乎是一口气不停地口述完一大篇经义解文,言语之流畅,行文之紧密,词句之精确,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让葛立德和刘达最吃惊的是,朱秀所述这篇经义解文,单是针对刘达所提那句“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来说,通篇十分之九,都是令人耳目一新的释义!
与太宗、高宗朝时的经学大家,孔颖达领衔的一众经籍学士所著的《尚书正义》中的注疏全然不同!
陶盛不过是将《尚书正义》里的内容原封不动地背诵一遍,而朱秀,只是引用了一小段《正义》里的的注解,然后便是引用各大名家,各本经史来详加解释!
其中显露的学识,孰高孰低,孰优孰劣,再明显不过!
“这些全都是你当场所想的?”
一直未起身过的葛立德葛老爷,竟然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身,摆摆手拒绝了刘达的搀扶,缓步走到朱秀面前,一双似是老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朱秀赧然一笑,长揖道:“学生不敢妄言,这篇义文里,有半数都是先父注解《尚书》时所留,学生习文时便记下。另外半数,则是这段时间,学生读《尚书》后的些许心得。若有错处,请葛老斧正!”
葛立德满是皱纹的老脸颤了颤,猛然间仰头发出一阵畅笑。
“朱景逸果然是我竹山县第一高才!厉害!厉害!”
刘达感慨万千地叹息:“景逸兄如此大才,竟然英年早逝,当真是天公不开眼呐!”
朱秀满面悲戚,也跟着擦擦眼角,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这可是后世集大成之作的儒经注疏《十三经清人注疏》,耳目一新那是必须的,毕竟是综合了前朝历代的经籍义解所得。
葛立德细细打量着白净俊秀,眉眼谦恭的朱秀,越看越是顺眼,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同样在水口乡学舍求学的朱大全。
葛立德脸色认真地道:“当年你爹也是在房山书院沉寂多年后,一鸣惊人!如今你也算一朝顿悟开窍,若将这份文气保持下去,登科便来日可期!”
朱秀眨眨眼,嗅嗅鼻子,好像没有在自己身上闻到什么文气。
“不过朝廷规定,经义以《五经正义》为本范,日后你还需加强学习,需懂得将此范文融入自身理解当中,既不超脱朝廷规范,又不失掉自身特色,方为答试之正途!”
葛立德语重心长,已经开始教授朱秀考学时的一些窍门。
朱秀自然是乖乖聆听点头,好像一下子从人憎鬼厌的学渣,摇身一变成了师长和家长都备受期望的超级学霸。
陶盛略带不甘地退朝一旁,满面失落和忧愤交织的复杂神色,他是抓破头都想不通,为何朱秀的学问能进步这么快?
方翠兰已是失声痛哭起来,自从丈夫病逝后,她从未有这般似笑非笑,像是要把他这个人重新记住。
“嘭~”陶家大宅门关拢,朱秀撇嘴哼了声“没气量”,正要拉着母亲大姐离开,猛地面色一变,懊恼地痛呼:“不好!陶老头许下的两贯钱,还没拿到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