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六道清影陆续降于落池居内。
院内小童中途便得了宁湖衣的传信,一早便在桌上备下了灵果仙饮,见宁湖衣来了,颔首行了一礼,默默退至一旁,乖巧的模样看得几人啧啧称奇,心道不愧是大师兄,不仅没结丹就有了自己的洞府,还有外门弟子日日侍奉左右,不像他们,挤挤挨挨宿在弟子房不说,连清扫盥洗之类的俗事都要自己来,加上修炼,当真日日不得闲暇。
“坐吧。”宁湖衣拂袖落座,看五人纷纷寻了位子坐下,满含期待地向他看来,反倒不说器灵,只收敛了神色,问道:“炼器讲究何法?”
五人以为大师兄显宝前想卖个关子,不好拂了他的意,思考了一阵,众说纷纭。
“天材地宝!”云蕊嚷道。
“精妙阵法,炼化之力。”云海道。
云宇附和,又添道:“悟性。”
坐中只云睢抿了抿唇,并未言语。
宁湖衣瞥了云睢一眼,摇头道:“不然。纲要所述不虚,但仅为根基,未得其神。炼器三要,灵材、阵法、灵力缺一不可,此乃众所周知之事。因同一物材、阵法、灵力,经不同人手,炼出之物大相径庭,便又有悟性、机缘之说。炼器一道传世至今,孰轻孰重多有分歧。我观世人炼器,大抵侧重珍材至宝与独门阵法,即‘物’与‘方’,常历尽千险为寻一物,费尽心机为得一方,至炼成之日功亏一篑者,不在少数。”
“依大师兄的意思,炼器竟全赖机缘和悟性了?那还背什么纲要学什么阵法,日日打坐参悟不就行了?”云海开口,语气颇是不平。宁湖衣身为大师兄,自然不懂低阶弟子们修炼资源匮乏的酸楚,见他把炼器中最为重要的灵材和炼方说得如此不堪,心中自然不快。
宁湖衣顿了顿,并未理会云海的忿忿,略作思索后抛出一问:“你们可曾想过,为何物材辅以阵法、灵力,便能成为幻化万千的法器?又或者,一个仅仅身具灵根的凡人,靠几句心法口诀,如何能成为惯用术法的修士?”
“天道。”见几人默不作声,宁湖衣笑了笑,自问自答道:“人有魂,物有灵,炼器与修行其实也无太多相异之处。修士参悟天道得以进阶,物材则以修士为媒介,让修士代其沟通天道。因天道循环自有气运,所以修炼也好,炼器也好,皆非万无一失之事。此乃机缘,非人能定。再说悟性,凡事凡物皆有定数不假,却也有一说,曰之‘物尽其用’。譬如炼器大师可能于丹术平平,剑修大能并不精于符箓,岂能说他们是庸才?物材亦是。但凡炼器得大成者,未有拘泥于一物也。见微知著,物尽其用,即为大道。”
云蕊撅了撅嘴。这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说话老气横秋,跟活了万年的老怪物似的。听他说什么“我观世人炼器”,仿佛修真界中的器修他都见过一般。可他才几岁,就算是同辈里修为最高的云睢师兄都不见得敢这么说呢!
云蕊心里想着,眼珠一转,目光不由得落到了云睢身上。
云睢本是正襟危坐,乍听宁湖衣一席,忍不住心头一震。身为新晋弟子中的翘楚,他自有一番傲气,即便是对上派内炙手可热的大师兄亦是不迎不避,不过点头之交。今日机缘巧合听宁湖衣论道,不想竟与他参悟出的道义不谋而合,甚至更为高深,让他隐隐生出了想要闭关顿悟的冲动。加之平日总将宁湖衣视作沽名钓誉之辈,怎能让他不惊讶。
其余几人心性不比云蕊单纯,亦不似云睢心有所感无暇他顾,听宁湖衣话中再三强调机缘、气运,以为他暗中显摆自己法宝结灵多么难遇,又或是怕有心之人抢夺所以警告在先,心有戚戚地互看了一眼。
宁湖衣垂眸,不动声色地握着右腕转了转。话他已经说了,至于听者如何那就无关于他了,于是不再迟疑,伸出手掌平置于桌面,中指微屈,掐了一个手诀。
几人知道这是召灵的法势,不由得屏息以待,便听宁湖衣口中念了一句什么,衣袂霎时如惊涛拍岸腾卷而起,袖中飞出数道金丝,于掌中缠绕成一颗数寸来大的金球,旋转半刻后金丝自顶端盘剥而下,缓缓绽成一朵半开的莲花,花蕊处隐隐现出一颗光洁圆润的珠子来。
还以为是什么厉害法宝,不过一颗普通鲛珠,比寻常东珠稍大一些,还残留着南海鲛人特有的妖息。可待金光渐渐散去,鲛珠正中紫息熠熠,分明是结灵之相。
“结灵四十九日,需不断供养灵力直至器灵灵体稳固。引灵入器时会触动器灵魄心,若得回应,便可与之结下契约。”宁湖衣说罢薄唇微张,浓郁的灵气从口中溢出,化作缕缕青雾,似涌泉不竭,源源不断地没入鲛珠之内。
看宁湖衣毫无顾忌地当众吐哺,众人面上多是好奇,素来持重的云睢却变了脸色。
眼前这东西真是法器?一颗鲛珠……算得上什么法器?
云睢盯着宁湖衣掌中之物,心下惊疑不定。他入门一旬有余,因好学上进,得掌门恩典可自由出入藏书阁,时至今日算得上博览群书了。他知道南海鲛人属于半妖,浑身是宝,所织鲛绡更是天然的高阶防御法器,但由它们泣泪而成的鲛珠除了装饰,毫无用处。因为鲛珠是死物,无法储存修士的灵力,也就凡人欣赏鲛珠的光彩千金求之。他还从没见过有人能将鲛珠炼成法器的,更遑论由器生灵了!
除此之外,鲛珠外缠绕的金线亦有古怪。若他没猜错,这应当是上古邪器锁魂笼!传说锁魂笼为上古魔主所有,以玄武之筋合九千魔族头颅炼制而成,虽名为笼,形似手串,可伸可缩,平时缠于腕上,颅骨变化得极其微小,肉眼不得而见,因此不似念珠反似细线。
锁魂笼能封世间所有魂魄,阴毒至极,经上古高僧喋血度法后才显金光佛相,佛头即是高僧舍利所化,因浸淫太多邪气,舍利也成了黑红相间混浊不清的一颗,细看宁湖衣腕下,也正坠着一颗如传言一般模样的红珠……
锁魂笼度法后虽不如从前可怖,拘人魂魄让人生不如死的能耐还是有的。如此上古至宝,岂是宁湖衣一个小小的筑基修士能轻易拥有的?抑或者……这只是一件仿品?
云睢看着宁湖衣,心思百转,不敢妄下定论,然而他敢作此想也并非无凭无据。拱卫鲛珠的金线虽有光鲜外表,内里飘散出的血腥邪气却骗不了人。他祖上有鬣兽血统,虽已稀薄到忽略不计,嗅觉仍旧超乎常人灵敏。随着宁湖衣灵力的催动,云睢感觉那股特有的邪息也跟着强烈起来,争先恐后地钻入他鼻中,刺得他险些流下鼻血来!
云睢额头滴下冷汗,不多一会儿已是痛不能支,强忍着侧过身,借云海高大的身量躲了一躲,趁这空隙飞快地摸出袖中的符箓贴到胸口,封住了自己的嗅觉。
符箓入体便隐,霎时感觉轻松许多。好在这狗鼻子对他不仅是一助力,从前也曾坏过事,所以身上封窍符总是常备的,没想到这会儿还派上了用场。
凝神吐哺的宁湖衣并未在意云睢的异状。他敛眉闭目,恍若入定。如此许久,觉心头一动,知是法器禁制已经打开,愈发不敢怠慢,将神识附在灵气上小心翼翼地探入,见无边黑幕中一团白雾几不可察地亮着一丛萤火之光。
怕吓到那小东西,宁湖衣停下神识,不敢贸然接近,只远远望着。可惜白雾对他的窥探一无所觉,灵息鼓噪非常,如玉盘落珠般自顾自地蹦跶得欢,不啻于邀请的姿态让身为主人的宁湖衣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雀跃了起来,仿佛被人踩着心尖似地一下一下撩拨着。
“呵呵。”宁湖衣笑笑,倒是活泼好动,便放出灵力继续探进。哪知方才还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雾气瞬间没了声息,猫儿似地唯恐避之不及,又回到了结灵初期犹如死物一般的状态。
看它如此,宁湖衣面上笑意愈深。一别经年,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和从前一般不让人省心。好在调皮过后还知道防着掖着,有长进了。只是七日了还不堪成形,委实太过虚弱。但也不妨事,左右有他护着,出不了大事。
今日有生人在侧,自不可能冒险结契。宁湖衣睁开眼睛,忽地起了逗弄的心思,左手藏进袖中偷偷捏了一诀,待到诀成,从口中送入鲛珠的清澈灵气掺进了些不易察觉的血光。
果不其然此举过后,牵心的鼓噪之感倏忽复起,耳畔甚至传来窣窣耳语,细听了一阵,堪堪辩得含糊一句:“什么……人……出来……这……什么……鬼地方……”
并未料到他竟开口能言,宁湖衣一时有些愣怔,回神正待细究,一束金光穿透崖内重重禁制直射于石桌上,落下铁划金钩的十六字符书,空泛苍老的声音同时响起:“律令急召,吾徒速来,临渊寒朔,见符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