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在树上的尸身衣衫齐整,有头有脸,表情却诡异至极,丝毫看不出死前的痛苦,反而面上带笑,像做了什么美梦似的,脖子被勒着,摇摇晃晃地不停打转,看得久了,又觉着他们根本没死,全是活的,眼珠还在盯着自己转,骇人之中带着点儿灵动,跟那尊做成宁湖衣模样的纸人有点像……
对,纸人!顾少白灵光一闪,瞬间明白过来自己误会了,这不是死人,而是纸人!那么树下坐着的这位就该是村人口中的“肖师傅”了。
顾少白定了定神,右手背到身后掐了个水剑诀防身,这才敢继续往前走。等靠近了,发现那人是个男子,身形枯瘦,一头银丝松垮地扎在脑后,却不蓬乱,有几缕从鬓处垂下,遮住了低垂着的脸,看不见容貌如何。他满头白发,年纪应该挺大了,手腕脖颈却光洁如孩童,老幼难辨,一袭墨绿深衣浓得滴水,浓密的树荫铺洒其上,仿佛连衣袍都框不住那颜色了,绿意如藤蔓倾泻满地,与背靠着的槐树融为一体。他席地而坐,脊背挺得笔直,手中忙碌不停,正拿着竹条在扎纸人,身边撑着一把玉骨纸伞,正是先前宁湖衣交到顾少白手中的那把。
是个很特别的人,和村人完全不同,说他是本村的估摸也没人会信。顾少白这么想着,提着的心却不敢轻易放下,小心翼翼用神识探查了一遍,意外发现这人竟然只是个凡人,正待询问,那人也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仿佛害怕似的动作一滞,静了须臾,深吸一口气,抬头直愣愣地看向了顾少白所在的方向。
“啊!”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脸,顾少白口中短促一呼,吓得连退几步,这人……这人竟然没有眼睛!
不是失明,也不是有眼无珠的瞎子,而是确确实实的没有眼睛。他一张脸年轻至极,与满头鹤发十分不称,想来幼年命途多舛,唇鼻轮廓深邃,眉头许是常皱,眉心处有一道淡褐色的纹路,眉毛以下的地方平平整整,没有眼珠,没有眼睑,没有睫毛,什么都没有,只余一块人皮覆着,似乎从出生起那处就再没长过其他东西一般。
那人听到顾少白的惊呼,似乎也知道自己吓到人了,面上一僵,飞快地垂下了头,偏过脸低声道:“谁?”
他声音清泠,不疾不徐,听上去甚至还有点好听,很快将顾少白的惊骇给抹去了。抛开古怪的面相不谈,这人气息甚是平和,毫无恶意,反而是才见了一面就被他的相貌惊得失态的顾少白冒犯得多。
尽管已经探查过这人没有异样,但在处处危机的修真界顾少白仍旧不敢托大,绕着那人走了几步,选了个利于攻击的位置,谨慎问道:“你是人是鬼?”
那人笑了笑,并没说话,只埋下头继续手中的活,没再理会顾少白。
感受着这人微微的恼怒,还有举止中显而易见的傲气,一切都与寻常凡人无异。顾少白一愣,回想先前村人的话,忽地明白过来那一阵挤眉弄眼,是说这人眼睛有毛病?
难怪了。应当是先天畸形,所以才生成这样,又有不寻常的遭遇,有些怪癖也可以理解,比如爱扎纸人,爱把纸人挂在树上什么的,想到来寻这人的目的,顾少白心痒起来,想着就算遇见危险还能喊宁湖衣来嘛,何必这么瑟瑟缩缩的草木皆兵,遂放下心防,撤去水剑诀,跑到那人身边盘腿坐了下来。
托着腮帮子看了一阵,没被赶走,顾少白来了劲儿,抬手指了指头顶上一圈堪比死尸的纸人,问道:“今儿案抬上的纸人和上面这些全都是你扎的?”
那人不说话,将竹篾弯起扎牢,许久才淡淡回了一句:“嗯。”
“做得真像。”顾少白拍马屁,一个劲儿套近乎:“我听村里人叫你肖师傅,你姓肖?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称呼?”
那人没回答,反问:“你是什么人?我从没见过你。”
“我?”顾少白指指自己,完全不恼怒他无视自己问话的举动,笑道:“我是路过的,要去南边,再住一阵就走了。”
那人仍旧没有理会顾少白,静默了一阵,猝然道:“无明。我叫无明。”
肖无明?这名字还真衬他。顾少白琢磨了一阵,因他有求于人,所以耐心十足,兼之礼尚往来,坦白道:“我叫顾少白,你可以叫我少白。”不等肖无明回应,又道:“做什么把纸人系成这样啊,怪吓人的。”
肖无明闻言终于有了动作,顺着顾少白的视线往上瞥了一眼,仿佛他能看见似的,而后用那张没有眼睛的脸转向顾少白,一本正经道:“有我吓人?”
顾少白顿了一下,没移开眼睛,啧了一声,拍拍肖无明的肩膀宽慰道:“你别这么说啊,看习惯了也还成嘛。”
顾少白摸摸下巴,确实还成,若把眼睛遮掉了再看,还挺俊的,反正比他好多了,不管是障眼法变的人样还是纸人真身。
“哈哈哈。”顾少白随口一句惹来肖无明一阵爽朗大笑,而两人也似乎因为这一笑,意外相熟了起来。
相谈间顾少白知道了肖无明扎纸人的技艺是跟抚养他长大的师父学的,因为眼盲学成吃了不少苦,偶然流落到这个村子,看这儿民风淳朴就留了下来。吊着纸人是为了尽快风干,不怕水则是事先将宣纸浸了油。
看来一切都是自己多想了,真没什么古怪。顾少白看了肖无明一眼,有些歉疚,又看他技艺娴熟,不一会儿已将竹篾扎成了型,眼看就要糊纸了。想到祭祀案抬上那尊精致的纸人宁湖衣,顾少白愈发垂涎,正待切入正题,肖无明突然停下了动作,倾身从旁取来一物,问顾少白:“这是你的么?”
“哎呀,是我的,怎么在你这儿?”顾少白一拍脑门,想他先前一门心思扑在海神祭上,过后来了肖无明这儿,脑子里想的全是纸人,又因雨早停了,完全没想起他还丢了把伞。
顾少白伸手接伞,被肖无明错开,不容分说道:“这伞做得轻巧,送我可以么?”
顾少白缩了缩手,为难道:“这……”
肖无明沉下脸,古怪地笑了一下:“不行?”
顾少白被他看得一阵别扭,可伞是宁湖衣的,怎能说送就送?又拉不下脸来直白地回绝,只得支吾着道:“我……我得问问。”
“问谁?”肖无明紧追不舍。
“哎,我喊他来吧。”顾少白想着反正他来找肖无明也是为了用他做的纸人代替宁湖衣的蹩脚手艺,到时候要做法还是得喊宁湖衣来,不差这一会儿,于是站起来打算唤宁湖衣过来,又想到肖无明似乎对伞执念颇深,正是个求他的好机会,遂耍起了小聪明:“如果他同意送你伞,那你得做个纸人送我,怎样?”
肖无明爽快点头,问:“什么样的纸人?”
顾少白挑了挑眉,本想说有多英俊就做多英俊,又觉着太过招摇,便退一步道:“和我现在这模样差不多就行啦,做精致些,就跟你给宁湖衣做的纸人……一……一样……”
顾少白说着说着,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张着嘴再也说不下去了。肖无明没有眼睛,吃了不少苦头才学得了这一手出神入化的手艺没错,不管他做的纸人多么漂亮多么和人相像,他没有眼睛,怎么看得见别人长什么样,又是怎么把宁湖衣的纸人做得惟妙惟肖的?
顾少白已经站了起来,正背对肖无明,还有那一树纸人。他头皮发麻,脖颈僵得像石头,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就在他犹豫要不要立刻逃离时,身后人的气息一点一点地靠近了。
肖无明走近前,在顾少白身后站定,抬手扳过顾少白的脸,怕吓到他似地轻声道:“你……是不是长这样?”
“哗啦”一声,一尊纸人贴着顾少白的眼睫竖起,人不人鬼不鬼,两坨腮红艳似滴血,眼睛处两个黝黑墨团,空洞洞阴惨惨地瞪着人,赫然就是宁湖衣替他做的那具!
顾少白僵了一瞬,挣脱开肖无明不算紧的桎梏,蓄起灵力足下一点,以为能够逃离,奈何腿软只退开三丈多远,惹得肖无明一阵嗤笑,眨眼就闪到了顾少白身后,双臂一振破开被封的灵力,磅礴不输元婴期的灵息差点压得顾少白吐出血来!
恐惧让顾少白喉头干涩,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宁湖衣,宁湖衣,宁湖衣!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般懊悔未曾乖乖留在他身边。
然而并没有任何动静。村中,树下,远处,近前,无论那处都没有本该如期而至的身影。反而是顾少白逃着逃着,“砰”地一声撞到一座透明的壁障,是结界。
不知跑了多久,只在原地转圈圈。顾少白跌坐在地,无力再动。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里好像不怎么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被欺骗、被愚弄的恼怒,却不是对肖无明。
肖无明慢条斯理地踱着步,再如何不紧不慢也终是来到了顾少白面前。他阴阳怪气地笑了笑,话中不无讥讽:“有胆冒充寒微,却无胆受死么?谁人养的孬种,今日叫我见识了。”
顾少白死死闭着嘴,对肖无明的话置若罔闻。
肖无明嗤了一声,抬脚踢了踢装死的顾少白。早在接到尊上指令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他要对付的人是个有器灵的修士,不可小觑,如此看来,万年难见的器灵也不过尔尔。又想到他追查了百年的人可能就近在眼前,却养了个这么不中用的东西侍奉左右,面上没来由地一阵扭曲,连挣扎的时间也懒得施舍,抬起右手狠狠一插,将手中和顾少白如出一辙的纸人戳了个对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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