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雾浓稠,如墨入水,迅速氲散开来。锈色漫上双眼,蒙住了视线,触目只觉浑噩一片,除开褐红,难见其他。
本以为在幻境中该无知无觉,片刻后,淡淡的血腥味悄悄漫上鼻端,同时袭来的还有一股无法忽视的凌厉气息,霸道无比地直冲过来,熟悉得令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这是从幻境中出来了?嗅着那股与宁湖衣一般无二的气息,顾少白愣了一瞬,匆匆放出神识一扫,旋即一震,隐在血雾后的人右臂绷直,打出的一掌尚未来得及收回,还保持着送他入虎口的姿势,正借着推他的力道急速后退着,不是宁湖衣又是谁!
“啊——!!!”顾少白怒极大喝,扭身一蹬,朝着宁湖衣奋力掠去。纵然知晓自己这点能耐无异于蚍蜉撼树,若不如此,终其一生胸臆难平。然莫说捉住他了,还没冲出血雾就被周身徒然强盛起来的光亮刺得睁不开眼睛,背后似有一股吸力缠得他行动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靛青身影越来越淡,直至一点一点被光晕吞没。
血雾不见了,幽暗冰冷的池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凶悍的虎蛟更是早就与幻境中那条一同化成血水,融于池底。
顾少白双脚离地,飘飘忽忽地腾浮空中。四周宽广无垠,煞白一片,寻不到一点依托。晦涩难辨的吟唱又响了起来,然而这一次并不似前回那般绵远缥缈,反而庄重非常,浑厚的调子如佛偈仙乐,让人从心底里甘愿臣服,不由自主就想低头跪拜。
胸腔中上一刻还饱胀难消的凡情俗欲顷刻被歌声涤荡得一干二净。顾少白顺从心意盘腿坐下,两掌朝上至于膝上,恍若入定。
躁动的心绪趋向平稳,杂乱的心境也沉寂下来,受歌声洗礼,愈发澄澈如镜。忽而歌声骤停,换做一副空灵嗓音,缓缓问道:“世道唯艰,前路不卜,入邪?避邪?”
声音并不尖锐,却直击魂灵,让顾少白猛然一振,未曾细思话中何意,薄唇一张,答言已脱口而出:“世道唯艰,前路不卜,然如何得避,避之何方?愿入世入道,不避不趋,圆我所愿。”
待最后一字落下,整个幻境突然大肆颤动起来,四周冒出点点荧光,蹦跳着、跃动着,争先恐后地没入顾少白体内。而在顾少白看不见的外界,被密林所盖的孤岛抖得仿似要崩塌,池中金光大盛,穿透层林,所到之处树木野草以肉眼可见之势委顿下来,绿叶收拢成嫩芽,嫩芽又没入枝杈,树干由粗变细,由高变矮,一节一节埋进土中,如时光倒转,摧枯拉朽,绿意大片缩减,退回池心初生的地方,尽数封于笔内。
外泄的灵力重新回到笔中,法器内灵韵盎然,聚成斑驳光点,最终汇进顾少白体内。浓厚的灵力在丹田中运转不休,与体内原本存在的灵息融为一体,一齐涌入元神之中,越聚越多,待鼓胀到极致,“嘭”地一声炸裂开来,电击一般流窜四肢百骸,拓宽经脉,贯通五内。
灵气源源不断,化异为同的过程不止,如此循环往复,境界不断突破,以炼气三层为始,一阶接一阶连连攀升,越过初阶、中阶、高阶,直至踏入筑基才堪堪停下。
按说进阶如此之快境界必定不稳,合该当即闭关巩固才是,然上古之息并非寻常灵息,与灵体的贴合程度不容小觑,加之顾少白一日之内徒遭大起大落,心境比之之前不可同日而语,又有流传自古的礼乐疏引,将灵息运转几个周天后境界已臻稳固,并无大碍了。
顾少白睁开眼睛。筑基境界大成,心念电转间脱开幻境回到池中,水下沉浥如旧,胸口的鱼鳃也早就不知所踪了,但境界提升,对灵息的感知又上升了一个高度,更何况周身俱是与灵根相合的水属性,无需刻意费神感知,自然而然融身水中。
在水中浮游了一阵,定了定心神,顾少白挥臂一扫,脚下涌出一股清流将他托举而起,稳稳地送他回到岸上,正是他筑基时悟得的先天秘技——聚波。
待两脚落地稳稳站住,顾少白心下一动,凝神朝前伸出手掌。眨眼间掌上溢出金光,徒然现出一支流光溢彩的笔,笔肚一沉,稳稳落进顾少白掌中。
笔以岫玉为杆,碧波为毫,灵气太过饱满以至于溢出笔外,凝成了一圈淡绿色的烟雾,似一条轻纱缭绕在笔杆周围,隐隐透出一股抽枝绽芽般的勃发之感,透明如水的笔头又有一股微凉的冰清之意,正是契合顾少白灵根的水木双属性,仿似为他量身定做。
顾少白握着笔杆,精神为之一振,觉着这笔仿佛原本就长在手上似的成了一个整体,手掌与笔杆相触之处完全没了缝隙与隔阂,灵力在笔与躯体之间循环流转不息,笔杆末尾某处隐隐发光,抬手抹去,触感凹凸不平,待光亮稍安,是个篆刻在上的小小的“池”字。
手中之物便是自己的命定法器无疑。尾端的“池”字……难不成是这法器的名字?单字的名儿倒是利落,顾少白笑了一声,将笔收于身后,这才有空观察起周遭来。
顾少白抬头,将周围一景一物一寸一寸地扫视过去。
远眺而望,顶上密密匝匝遮盖的树荫消失了,天光大亮,豁然开朗,视线全无阻挡,将神识远远投去,还能见着广袤无澜的瀚海。岛上仍旧在飘雪,地上的积雪也并没有褪去,仍旧铺了满地,反射出的光亮耀得人有些眼花,好在还有些顽石奇峰遮挡,纵观这孤山落雪清池,全然与鲛珠内的西极池变成了一个模样。
略去石碑上诡异的“南朽”不说,果真还是来对了地方。顾少白笑了笑,藏着这么一件仙品宝物,可不是“执念最深”之地么?就是不知宁湖衣口中这“执念最深”,到底指的是他,还是宁湖衣自己了!尽管胸腔中的怒意早因为进阶淡去了许多,可一想到为难当头他毫不犹豫连着打出的两掌,顾少白仍旧心绪难平。连他人的命定法器也敢染指,不得不说他勇气可嘉,莫不以为自己是他的器灵,就连命定法器也成了他囊中之物了么?!
顾少白冷笑,握着笔杆的手渐渐攥紧,目光触及身旁一物,忽地一愣。本以为立在身边的约莫有一人高的隆起是座被雪掩住的怪石,这会儿侧目一瞧,分明是个人的模样!
顾少白转身,抬手敲了敲那东西,松软的雪顷刻凹下一块,露出一小片青色的布料。顾少白面色一沉,一手按上,一手用力去拂,雪屑掉了一大半,青袍愈发明显。心中依稀有了答案,便等不及一点点剥开了,顾少白眉头一皱,对着那东西狠狠打出一掌,将覆于其上的积雪尽数震落,被埋在雪下的人露出了熟悉的头脸,正是宁湖衣。
面前的人一动不动,鬓发睫毛上沾满了落雪,似一座冰雕,仍旧保持着在水下横手推掌的姿势,仿佛从那一刻起时光就停驻了,有股不可抗拒的外力将他冻成了这副可笑的模样,直到今日都无法解脱。
顾少白看着宁湖衣,面上表情莫可名状。他是死了么?顾少白不敢妄下论断。经过先前装死那一出,顾少白早就学乖了,谁知道他是不是又用龟息术一边暗地窥看一边疗伤了。可是不死又如何呢?仍旧不碍他补上一刀送他早日归西!有胆就在他下杀手之前醒来吧!
顾少白牵唇一笑,藏在身后的手转眼已伸至面前。新得的法器躺在掌中,似乎也感受到了他浓烈的杀意,微微地颤抖起来。调转笔头直指宁湖衣心口,顾少白两掌交握抬起凶器,正待落下,忽然顿住了。
面前的人容貌生得温和,垂眸敛目似在沉睡,然而细看不难发觉他面上表情不甚平静,一改往日的温润,神色凌厉几近凶狠,眼眶隐隐泛黑,眉心一条血痕,妖异的模样仿似沉浸在心魔之中!
顾少白从没见过这样的宁湖衣。就连在村中对他不假辞色下杀手自称“走火入魔”的时候,也不似这般让人心生畏惧,思绪一岔,忽地想起了一事。
确切说,应当是想起了一张脸。也如面前这张一般凌厉,眉眼却大不相同,是他初来此地见到宁湖衣的第一眼,看他活生生吞吃鬼婴吓到语无伦次,赞了他一句“生得好看”,转眼又见他变化成另一张陌生的脸,如今想来,那张脸不正是与幻境中的男子生得一模一样么!
顾少白心中大震。难道说带着那条小鱼道西极池来的人,又抽小鱼的精血灵息化成守灵代为守护法器的人……是宁湖衣?
如若那男子是宁湖衣,一早知道池中法器并非自己所有,还施法变出虎蛟代为看护,何来抢夺一说?虎蛟依血化形,会轻易臣服于精血所有者之外的人么?所以幻境中那条小鱼……是自己?
顾少白凌乱了,脑子昏了一瞬,顷刻又清明起来。
那又如何!
修仙之人确实讲究因果,但更讲究问心无愧不留心结。他是顾少白,不是顽固不化恪守陈规的修士。在村中的过节他可以不计较,姑且当他走火入魔身不由己,在池中背后暗算他两掌的心结不在今日消去,他至死难安!
顾少白抬手,反手将锐如刀割的笔尖扎进宁湖衣心口,然而不知为何,在笔头堪堪触到宁湖衣之时手一抖,扎歪了,只戳在了他肩窝的地方。
也一样了。顾少白未曾在意,握着笔杆想将笔拔出。既推了两掌,不给他戳两个窟窿怎么够呢?心底邪念一闪而过,眼见笔已松动开来,忽而心口一阵绞痛,脚下腾然一轻,整个人都被吸进了宁湖衣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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