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五十七章(1 / 1)

对话间,两人来到夕照潭边,禁地之门已近在咫尺。

宁湖衣停了停,屈指一招,却无事发生,不自觉地“啧”了一声,颇是惊疑。

他明明感受到分神的气息,施法召唤,怎会毫无反应?先前在南渊,他无法共情分神所经历的事,还以为是蜃楼村的结界所致,如今看来,似乎并不如他所想。难不成连他的分神都给折了进去?这十五年间派中的恶事,竟还不止这些么?

“分神何在?”宁湖衣回头看寒朔,猛然发现他面上已是老泪纵横。

“你……”

“老祖……”寒朔哽咽着,却不得不言:“分神脾性与您一般无二,折了那三名弟子,已是痛悔难当,断断看不得余下的人再重蹈覆辙。可他毕竟修为太浅,不敢妄断,欲待您归来,合您之力,再做打算。然接连数年,您音讯全无,去信亦如石沉大海。分神与我等商议,决定合众人之力,为那二十个弟子引魂。未料那二十人心魔深种,趁分神作法时出手暗算。分神遭受重创,当即昏迷不醒,我等将其安置于地底的玄冰棺中修养……那二十人本就是强弩之末,当场暴毙了四个,只三人引魂成功,安排他们随玉衍修行去了。余下的被封了经脉,用符箓镇着,压在往生池底,也只残喘着,不剩几口气了。不过如今无事了,终是等到了您回来……”

寒朔低垂着头,看不见宁湖衣的脸色。如此惨状,他都不忍一闻,更别提宁湖衣了。但该说的,还是得说:“只是那四人……”

“嗯?”宁湖衣应了一句,话中含着些不多见的颤抖。禁地除开寒朔,亦有一戒使、四命使、八力使一同掌管。分神修为不济,冒险引魂,自是要唤这十三人齐上。分神尚且抵挡不住暗算,那……

“老祖!”寒朔强自忍下悲痛,道:“那四人爆体时,雾筝离分神最近。为保分神无恙,她将晦气尽数吸入体内,压而不得,当即垮了,如今也……也快了……”

“筝儿……”宁湖衣停下步子,按住心口,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雾筝修为已是婴境大圆满,说是大能,绝不为过。可惜从古至今,没有一个尸修能冲破婴境,进阶分神。禁地有令,但凡尸修进阶失败,未免魔化,一律就地斩杀,绝不留活路。是以尸修越接近婴境大圆满,便离死期越近。对于雾筝的陨落,宁湖衣心中早有准备,却没想到这么快……

他的筝儿啊……他从小看到大的筝儿,他自出生起便亲手带在身边教导的筝儿,竟也要先一步离他而去了!那是寒微唯一的骨肉!事到如今,教他如何向寒微交代!而这一切的一切,竟只因他一心催灵,致使修为低下,纵容炙鬼作乱。更是为了一己私心,罔顾门派安危,远遁南渊,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答案!

看宁湖衣身形不稳,妙心上前搀扶,被宁湖衣甩开。

见宁湖衣实在太过悲恸,妙心爬到宁湖衣跟前,自作主张地小声道:“主人,若是雾筝师妹实在不行了,倒不如同我们一般做个蛊尸,能永世追随主人左右,想来她也是愿意的……”

宁湖衣眼神一凛,勃然大怒,猛地将妙心踢开,狠狠骂道:“畜生!不是人人都如你们一般贪生怕死!”

做成蛊尸?抽筋剥皮,炼成干尸,取怨灵附身尸上,譬若行尸走肉,只求不老不死?他怎舍得让他的筝儿受如此苦楚?与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残喘偷生,倒不如亲手送她上路……

罢了,罢了!

宁湖衣抹了把脸,换去面上哀意,冷冷一笑,大步跨入潭中。

顾少白人在鲛珠之内,却不可能对外界发生的事充耳不闻。他开着天眼旁观了一路,未得宁湖衣阻止。也不知是因为宁湖衣俗务缠身、无暇他顾,还是因为顾少白已经筑基,于灵体无碍,所以默许了他的行为。无论如何,总是方便了顾少白。

由于情势过于紧急,宁湖衣和寒朔的对话又快又杂,顾少白并没有完全听明白,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临渊派与魔修的牵扯绝对少不了。尚不及深究,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他想要的答案。

宁湖衣信步入潭,沾衣未湿,如履平地。脚下使了缩地成寸的术法,很快步到了潭中央。百丈来高的峰杵悬于头顶,临至潭面,不过儿臂来粗,一路通往水下,不见踪影。潭水看上去清澈见底,然而奇怪的是,无论离得多近,水下之物一概觅而不得,好像它不是一个水潭,而是一面镜子,因镜子背后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便只将岸上诸景倒映得毕清毕楚,以此来粉饰太平。

宁湖衣站定后,伸手虚虚一拽。潭水发出隆隆巨响,水流由深处泉涌而出,鼎沸之处突地窜上一条血藤,缠上他的胳膊。宁湖衣扬手,将藤蔓卷了几卷,用力向外一拉。

刹那间,山移水倾,天塌地悬,乾坤倒转。方圆百里以峰杵与水面的相接处为定点,颠倒位移了一个周天。空中鸿鸟、浮云,岸边草木、山崖,乃至叶上白露、泥间鸣蛩、翅下尘土,至高至远、至细至微,一一在水中复刻、具现,蜗角秋毫,锱铢不差。

实为虚,虚成实,一镜双面,各成一个世界。

鲛珠内的顾少白只觉脑袋一昏,不及细看,已先一步被外界渗透进的压迫感冲得捂住了胸口。他被迫低下头,深喘几下,勉强缓过了劲。倒不是觉着难受,而是陡然接触到如此浓郁的邪气,像大冬天被人扔出屋子,一张口便灌了一嘴的冷风,实在憋得慌。直至顺过了气,才觉心惊肉跳。连身在鲛珠内的他都深受影响,外面的邪气又该是何等的厉害了?

而外界也已如顾少白所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宁湖衣足下一点,沿着峰杵扶摇直上。妙心、妙音与寒朔三人紧随其后。峰杵高耸入云,却不像临渊六翼中支撑上善殿的山峰那般,不过寻常的孤峭陡峰。这“峰杵”的崖壁之上遍布着数不清的洞窟,洞中邪气缭绕。每当宁湖衣飞掠而过,便有不人不鬼的魔修从洞中冲出,口中叫着“老祖”,盘旋着尾随其后。

渐渐地,壁上魔物倾巢而出,或呼或嚎,或喜或恸,似黑云压城,蔽日遮天,又如蝗虫过境,风卷残云,却无一人胆敢超宁湖衣哪怕一头。宁湖衣足下一蹬,又加了一把力。但见他身形一晃,似一丛青焰,电光石火而过,划破鸿蒙,直冲天际。便是以一人之力带出万鬼齐啸之势,将这水下的世界搅得地动天摇、安宁不得,直似人间炼狱!

这还是临渊派吗?顾少白头昏脑胀,见众人在峰杵顶端的广场上站定,强自抹了把脸,一个闪身出了元神境,在宁湖衣身后落了地。见此处六翼、玉带、廊桥、大殿、楼阁一一具在,分明与临渊派一般模样,却无一处似临渊派。许是由镜像翻转而就的缘故,一切都颠倒了过来,白成黑,青转红,诡异的色调将本是清明磊落的修仙正派搞得邪气森森,面目全非。

顾少白踉踉跄跄地转了一周,视线最终定格在广场正中的巨柱上。若是临渊派,此处当是日晷所在之处。这柱子杵在这儿,自然也和日晷一模一样,只是通体灰白,柱身缠满了儿臂粗的血藤。藤下密密麻麻绑着无数怪物。怪物们浑身光裸,无一根毛发。皮肤糙如砂砾,泛出赤红之色。獠牙尖长,垂涎瞪目,形貌说不出的可怖。

只消一眼便够顾少白认出,这些怪物和他初来之时在元神境内看到的头颅、以及附身云蕊的小鬼同属一个族类,应当就是宁湖衣几人口中所说的“炙鬼”。想这临渊禁地鬼影幢幢,简直与魔域无异,炙鬼不也属魔?竟还被众魔囚禁于此,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再看柱下。血藤爬缠,尽数归于下方一颗肉瘤之内。那肉瘤巨硕十分,足有一人之高,正如心脏般不停地搏动着。又看柱后正殿,殿中一方匾额,其上所书却不是“临渊派”,而是“沉渊宗”。

正当奇怪,顾少白身形一晃,猛地被人往后一拽。原来是宁湖衣发现他溜了出来,一边担忧不减地拉住他,一边狠狠斥道:“你出来做什么,赶紧回去!”

宁湖衣是真的怒了,恼顾少白不知轻重,都什么时候了还给他捣乱。偏偏顾少白浑不在意,倒也不惧这万鬼聚众的场景,咬牙吐出个“不”字,态度异常坚决。

“你……”宁湖衣拿他无法,又想在场之人纵以万计,怕是不敢有人对顾少白动手,便懒得同顾少白纠缠,拎起顾少白的领子将他扔给妙音,道了一句“看好他”,脚下一刻不停,往正中央的日晷处疾疾掠去。

妙音一个不妨,被顾少白砸得跌倒在地。她拍拍屁股爬起来,恨恨地瞪了顾少白一眼,心道沾上他总没好事,真个灾星!倒也不忘宁湖衣的嘱咐,圈起手臂牢牢拘住顾少白,不让他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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