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中天书院,是东安书院。
事情的起因,却又不是一个。顶尖要紧的,便是已经是末梢的东安书院,决定振作起来。顶顶要紧的,便是换掉山长李书彤。
但书院乃高等私学,为个人所有。东安书院乃李家所建,换山长等于小型的改朝换代。
李书彤自认山长一职,已尽心尽力,不过因为妻子的出身不佳,才导致了这些问题。但,妻子那样的出身,也不是她所愿意的啊!
不惑之年的美大叔吼出半生不甘后,李家旁支老祖宗颔首表示认可,又道:“这话是没毛病。你娶哪个与旁人无关,但同样的,旁人因这个不来东安书院,便也是他们的自由。向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是从前便罢了,而今汝宁书院何其多,东安书院百年基业,不能葬送于你手中!”
老人家的话,掷地有声。
从前,念着李书彤乃青年进士,着实难得,又是嫡长唯一一位继承人,所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恣意行事。先前十年还好一些,尽管没出进士,但是举子和秀才却是不少的。然则,自打今上登基,东安书院十年未出举子了,没有举子,自然无缘会试,便没有进士。
更让李氏一族觉得无望的是,李书彤今年不过四十,身体安康,没病没灾,少说还有二十年活头。不说他,便说东安书院未来的继承人,今年不过十三岁,虽已过了府试成为童生,但,他的生母却是个歌姬。加起来,这东安书院五十年内别想翻身了。
痛定思痛,便是背负着谋长房之财的罪名,他也要做到底!
老人家沉声道:“强制自长房将山长上拉下来,我对不起堂兄、对不起侄儿。你放心,待东安书院换了山长,我自会亲自于兄长、侄儿解释!”
言外之意,以死谢罪。
他自族中寻来的三位山长候选人,皆是在三十岁前中举的族人,算不得极其出色,却也不差了。闻言,三人齐声道:“叔祖,万不可当此言!”
这个道:“不过一个山长,谁还稀罕不成?”
这是实话。
做了山长,便不得出仕,他们都是举业有望的人,何苦要困于这一小片天地?
那一个道:“原是受了叔祖所托,才来接管书院的。若接了书院便没了叔祖,侄孙不接这书院!”
李书彤冷哼道:“这意思,不仅叫我将书院拱手让出,还得是跪求几位堂弟接管?”
李家老祖宗长叹一声,道:“我知你不畅快,知你为妻儿不平。可你知汝宁如今的形势吗?不提别个,只说由傅家小丫头执掌的南湖书院。按说,女子为山长,这条件还不如你。结果,小丫头由知府夫人结交到知府,招不来人便主动去找人——试问,你做了哪一件?你那才华横溢的妻女,又做了何事!”
一席话,堵得李书彤哑口无言,强辩了一句:“这不一样!所有读书人都排斥我妻儿在先!”
“女子为师,便不被读书人排斥了么?”
当然不是。
见李书彤终于不再反驳,李家老祖宗道:“傅家女没有出嫁的消息——不用多,不是这一科,便是下一科,南湖书院必出进士。届时,东安书院只有退位让贤;届时,你便是想退,也无人接手。今日你不让出山长一职,明日我便可集一族之力,再建一家书院!”
“那你们便再建一家书院吧!”
李书彤淡然表示,等于同族中撕破了脸。
可他不怕。
书院属于读书人的商行,因着清流之名,并不是什么赚钱的行当。他身为东安书院的继承人,手中尚且紧巴,别人又有几个闲钱?合族之力建一个书院,的确能建成,有个要命的前提。
这族,能合起来,李书彤不看好李氏宗族。
尽管撵了逼迫自己的族人,回到后宅的李书彤依旧觉得憋屈。这时,小童来报,金陵方家遣人送信。李书彤顿将不痛快置之脑后,欢喜道:“快请。”
十八岁的李心结,亲事尤为艰难。李书彤费劲心思,决定让闺女远嫁——便择了国子监那会儿的同窗旧友,将闺女说给金陵方氏旁支。先前两家口头有了约定,因隔着路途,三媒六聘并不曾走。
李书彤温和地问着方家过来的二总管:“可是你家少爷中了?”
方家七少爷已是秀才,今年第一次参加秋闱。
方二总管道:“小人不知。小人来时,少爷才考完。”
说完,将自家老爷的亲笔信送上。
李书彤展信一阅,薄薄的一页,内容更少。李书彤很快扫完,旋即色变,抬腿就想去金陵找好友论辩。那短短的几行字,只写了一件事,方家七少爷已与别人定亲,请李家另寻佳婿。
不大会儿,李太太自夫婿嘴里听见这话,惊问:“不是都说好了吗?怎又出了变故?”
李书彤满嘴苦涩,低声道:“说是,心结的出身,不好。”
李太太颓然倒地,李书彤将人堪堪接住。就这一瞬间,李太太倔强的泪珠儿,已成线滑落:“再没这样的道理!生母出身不好的又不是我儿一个,偏怎盯着我儿不放!”
来看望父母的李心结听见这话,立在门外垂泪。
是啊,怎就盯着我不放了呢?
这娘俩个,再没想过她们非要以进士嫡女的身份,捡高枝嫁了去才是主因。什么?高嫁有什么!历来不都是低头娶妇、抬头嫁女的么?
呜咽过后,李太太问夫婿:“隔着千山万水,他们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方家齐少爷,不知怎么和南湖书院那个钱文举勾搭上了。听闻他在汝宁读书,便问了一嘴。那钱文举也是个长舌的,不知说了什么肮脏的话。秋闱才考完,便叫父母为他重定了亲事。这南湖书院,太多事了!”李书彤末了的判词,点出他性格上最大的问题。
当年他要娶风尘女子,爹娘不同意,便是爹娘的问题;眼看着书院一年不如一年,也只是那些读书人迂腐,不知他妻子的好;闺女被人嫌,那也只是别人怎样怎样!
出事就怪别人这一点,两口子是出奇的一致,活脱脱一个模子。二人的女儿,李心结又怎会不同?想到袁自舟成亲喜宴上自己受到的侮辱,李心结无法再忍,推门而进,张口就道:“那南湖书院欺人太甚!爹,你再不能绕过姓傅的丫头!”
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南湖书院极其低调,他们很难做些什么;买凶杀人什么的,李家是开书院的,没这能耐;最后,只得从傅家堂那里入手,翻出了傅家这桩往事。
章知府查的也简单。
只要这人在汝宁府,那就好办。家中有一千两现银的,不算多,但查起来也慢。除了家中有的,便是可能去钱庄才兑的,这个却是容易。
最近兑银子超过千两的,只有两户,均是东安书院李家的人。一个是盼南湖书院不好的,另一个,当真是凑了银子出来建书院的李氏宗族。衙役乔装打扮后,带着傅大老爷去了几趟东安书院,便叫他找出送银子那人了。章知府不过略审了几句,他便将李书彤供了出来。
招供快成这样,章知府也是很服气的。
章知府对傅振羽道:“以小见大,东安书院着实不成样子了。我已将亲手题的匾额收了回来,四大书院只剩三家,我已为你们南湖书院题了匾额,正在制作。做了便让吴教授送过去。”
章知府亲题的匾额,便表示南湖书院进了四大书院之列。
傅振羽想着接下来自己要配合章知府做的事,便作揖道谢,没有推辞。章知府少不得问她进度,傅振羽一一答了,又去后宅见了顾夫人,便家去继续努力。
时间飞快,便是知道了傅振羽已经给傅山长去信,林老太太依然决定南下——不独小闺女,她大闺女一走十几年,她要去瞧一瞧。
送林老太太,凑合过了生辰,听闻京城来人。傅振羽丢了笔墨,衣裳未换便去见人,却是镇远侯府之人。
来见傅振羽的,是顾咏言的小厮,将方夫人准备的礼单奉上后,少年开始回事:“五爷中了举,名次不显,不欲参加明岁的会试。原本要回来的,叫夫人留住了,又有仓夫子的事要忙活,五爷遣小的亲自来和傅姑娘说一声,今岁便不来书院了。五爷还说,有些事不便在心里说,特叫小的过来。姑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既是顾咏言派来的人,傅振羽按下对仓子坚的挂念,先问顾咏言:“考了个九十九名,咏言可说什么了?”
小厮笑道:“五爷说这名次极好。”
九十九,听音挺不错。要紧的是,顾咏言还能自我调侃,可见他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名次不好而失落。
其实,顾咏言的心情,不仅没有不好,反而特别好。
三年前,他还在汲汲为营,各种磨范阁主,让范阁主劝他爹。三年来,虽是四处奔波,但总算正式开始举业,拿案首,成为禀生,乡试中举,这在勋贵里绝对是头一份。
九十九名,名次有些低?
可顾咏言今年只有十八岁好么!
不说别个,便是耕读世家的方夫人,都是极其满意的!因此,顾咏言让小厮来给傅振羽送信时,她从自己的陪嫁里搜刮了不少好东西;才过门一年的世子夫人,跟着凑趣。婆媳两个一出手,满满一车东西送了来。
说完了顾咏言,傅振羽方问仓子坚。
“我大师兄那里,又是个什么情况?”
仓子坚在京城做的事可多了,小厮不知她问哪一个,便道:“傅夫子知道了些什么,又想问小的什么,细细说来才好。”
傅振羽听出言外之意,自然不肯说,只叫小厮从头说起。
那小厮略做思考,道:“请傅夫子多备些茶来。”
一副长谈的架势。
傅振羽哭笑不得,问:“一路舟车劳顿,可先要休息一番?”
小厮嘻嘻一笑,开始说事,桃李那里主动泡了上等茶水,端了两壶上来。
虽有镇远侯帮衬,但是仓子坚自己得了圣心最要紧。
圣朝开国一百二十年,今上是第十位皇帝。其中,太祖和太宗两位便在位了五十年。下剩的皇帝,平均在位时间不足十年,平均死亡年龄四十不到。
可以说,朝臣心中,皇族有些短寿。今上今岁三十有八,虽然身体康健,但这事,着实说不好。是以,所有人都催着立储。
今上察觉,只觉得自己像被诅咒,自然不愿意。
抓住这一点,仓子坚手书一封,由镇远侯递给今上。
内容,镇远侯自然先过目。
仓子坚的折子里,坦言文臣逼着立储,虽有怕太子进学太晚的缘故,更多的是想做未来帝师、为自家谋福利。是以,他建议皇帝同时为两位皇子启蒙。兄弟两个只差了一岁,同时启蒙,大皇子年长一岁,定然不吃亏。要紧的是,二人同师,可以让想站队的文臣踌躇一番。
但是,朝臣一定会反对这个方案的。
自太宗起,圣朝皇子中,只教养太子,其他皇子都是当猪养。为此,仓子坚的建议是,修改皇子就藩制,只封王,不给封地;王府侍卫则从三千,降至一千。
当然,朝臣还是不会同意的。
仓子坚的意思是,将矛头从立储指向皇子教养问题,从教养指到藩王制。总而言之,这种方式必须变——反正,太祖的几个儿子,并不是这样被养大的。
最后一句,历朝历代,都有改革变法之帝。
同庆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他想做这样的皇帝,需有人支持。镇远侯是武将,担不得此任。至于仓子坚,便是皇帝想用,年岁太小是一个,这岁数才起步,着实太晚。
同庆帝才惋惜着,隔日就收到了奏折,左都御史梁蒿上奏,立储可延后,给二位皇子启蒙之事不可拖!
一石惊起千层浪。
同庆帝依旧不放心,梁蒿太老,仓子坚太嫩,中间断层。
直到内阁之末席,兼户部尚书的王祯提出藩王改制一事,同庆帝手持两份奏章,一步一步慢慢步入朝堂,拉开君臣之争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