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冉晴暖从未见过这样的遂岸。她一阵迷惘,一阵无措,而后强自镇定:“你最喜欢吃酱焖牛肉,最爱白色与银色衣饰,我当然知道,你又怎么可能忘记?”
“明明是如此没错,我为何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记得?”迷雾中的他,神色不明,目光不明,声音颤抖,气息急促。
她笑:“阿岸怕什么呢?冉冉始终在这里,无论你记不记得,冉冉都替你记得啊。”
他似乎是用出了全身的气力,从迷雾中挣扎出来,俊美的面孔上为忧,眼睛迫切而焦灼:“倘若有一日我当真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是谁,甚至不记得冉冉是谁,冉冉可会放弃我?”
她内心虽然且惊且惧,仍笑得嫣然而从从容:“不会,永远不会,就像你当初无论如何也不放弃我一般,何时何地,我绝不会放弃你。”
他摇首:“我是男人,为心爱之人就该有那样的气度和力量。可这一次,我好像无法站在冉冉身边,如果太累太苦,就放弃罢。”
她亦摇首:“这一次,我不是一个软弱无力的女子,仅仅是一个寻找丈夫的妻子。我不放弃,阿岸也不得放弃,你只须在那里等着我找到你,带你回家。任何时候都须记得这一点,晓得么?”
他俊眸内升起希望之芒:“冉冉来带我回家?”
她重重点头:“对,带你回家,与我们的孩儿一起,一家团圆。”
“我们的孩儿?我们的……”
砰!
一声巨响,惊醒了梦中的她,一手拉过挂在床柱上的罩衣披在身上,一手抱起小床上的愿儿,问:“发生了什么事?”
“王妃!”顺良、青开一起迈入,四名女卫紧随其后,“方才有一伙貌似是‘蓝巾人’同伙的匪众拿滚木撞开了大门,欲强攻驿栈,眼下东则王府的侍卫正在阻挡。”
她将怀内的儿子递进顺良怀内,将衣衫穿戴整齐,问道:“状况如何?”
青妍先递上泉水打湿的巾帕,再拿来润肤的玫瑰香膏,一边助主子简作梳洗,一边道:“遂洪已经率人去帮忙了,看样子那些人不过是一群一心欲为同伴复仇的乌合之众,撑不了多久。”
她环顾四方:“灵枢在哪里?”
青妍顿足:“灵枢大夫执意守在大门附近,为受伤的人包扎伤口,咱们劝也劝不住。”
这也无法,那位昔日的公主殿下自幼怀着的梦想便是救死扶伤,谁也无法阻拦。她挥手:“随她罢。”
“为防不测,我们想请王妃先离开这里,冯保带人前去查看后门路线,高行、连大现在就在门外等着。”顺良道。
她稍作忖思,颔首:“也好,告知东则王一声,把东则王侧妃也带上。”
顺良点头,吩咐一名女卫扶着王妃与门外的高行等人会合,一名女卫去寻博怜,一名女卫助青怜打点行装。
本就是暂宿之地,所有行李都处于行程状态,自是没有太多累赘,不多时,他们便从后门撤出驿栈,一行人沿着后方那道长街行走,直达这座名为重柯城的城门之前。
“东则王还没有跟上来么?”她问。
顺良从车轿中探身出去,向后眺望:“看来是没有。”
“高行、连大的轻功都好,遣他们回去打探一下如今的情形。”
顺良正待吩咐,忽见后方车内的博怜跳了出来,几步冲到了车前:“南连王妃,我有话对你说!”
“东则王侧妃,有什么话先对老奴说罢。”顺良道。
博怜两眉深颦:“嬷嬷怕我害到南连王妃么?”
“这是哪里话?”顺良赔笑,“实在是王妃昨夜没有睡好,这会儿正在歇息。”
“那么由嬷嬷转告也好。”博怜平静异常,“那些人不管是什么来路,都不是什么‘蓝巾人’,他们之中,有一个人的声音是我曾经听过的。”
冉晴暖一怔。
“您……听到过?”
“对,听到过。因为那时我的眼睛看不到,只有去听。”博怜欠了欠身,“这些话一是为感谢嬷嬷这些日子来的牛肉汤,二是为了感谢你们在逃开时还能想到我这个形同弃妇的女人,告辞。”
东则王侧妃以全不同于平素状态的自若之姿离去。
顺良进到车内,一脸不解:“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到?不是‘看到’?”冉晴暖问。
“侧妃说那时眼睛看不到,只有去听。能记得听得过的声音,应该是近些时日里听到过又深刻得令她无法忘记,难不成是说……”
主仆二人视线相接,想到了同一件事。
顺良难以置信:“不会罢?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事,除非是疯了,否则怎么可能?”
冉晴暖不无认同:“的确不像东则王的作风。”
顺良蹙眉:“如果那群挂着蓝巾的人是曾经掳过东则王侧妃的,此番前来是为了什么?老奴那时在一边瞅着,东则王指挥侍卫围剿对方时,下手极其狠准,毫无留情迹象,如果仅仅为了做戏就把命搭上,那些人会不会太拼了点?”
“说得正是。”冉晴暖沉吟片刻,“但无论如何,遂洪和灵枢夹在中间还是太过危险,速遣人把他们带来罢。”
连大受命飞身前往。
一刻钟后,他返回此地,禀道:“禀王妃,东则王受伤了!”
东则王受伤了。
那群头顶蓝巾在光天华日攻打驿栈的悍客中,有一人武功极高,几名侍卫皆被其刺倒在地,连卫随也被其撩中左臂,律鄍挺身而出,迅遭两人夹击,一把从背后袭来的剑锋中其肋下。若非遂洪到的及时,只怕不只是那一点擦伤。
但是,剑上抹了毒,纵是有灵枢的回天妙手,也须有灵药辅助。
“东则王身上的毒皆是江湖人惯用的三味散,不算难解,可我手头没有现成的解药,今日遂洪他们跑遍这座重柯城大街小巷的所有药铺也没有买到所耐药材。看来在这种地方,很难买到中原药材了。”灵枢道。
博怜泪眼汪汪,楚楚可怜:“那该怎么办?”
痴情女子啊痴情女子。灵枢心发感慨,道:“此刻,我已经用解毒丸把毒压制了下来,可以为东则王争取出十日左右的时间。”
“十日?”榻上的律鄍启眸,“十日内,可够赶得到大云国?”
灵枢叹息:“进入大云国境不过是这一两天的事,但仅是边境也没有用,要买这些药,至少要进到大云关中地区,十日的时间就未必够了。况且路上颠簸往复,东则王是否当真能撑到十日,本大夫也不敢确定。”
博怜一脸忧忡:“你是大夫,你不敢确定,谁又敢确定?”
“谁也不敢确定。”灵枢坦言不讳。
“这……”博怜顿时六神无主,“这可怎么是好?”
在毒伤的侵蚀下,律鄍神智半昏,牙关紧咬,难以发声。一时间,需要有人出来拍板定音,指挥大局。
吊着伤臂立在床尾的遂洪眼见侧妃无力镇定,攒眉苦思片刻,忽道:“此处离着熙禾城只有三百多里的路程,大多都是官道,路途平坦,正常行走七八日可达,倘若我们加紧赶路,五日内定然能够赶到那里。国都的御医院里,天下各处的药材应有尽有,为了救王爷,改道去熙桑城应是当务之急,相信国君也会赞成这个主意。”
灵枢眉梢一动,鉴于自己乃一介外人,不予置评。
“如果能救王爷,就去熙桑城罢。”博怜急声道。
“你们慢慢商议,本大夫先去为东则王配药。”灵枢径自离场。
“大夫,灵枢大夫!”博怜踉跄追来,双目泪意氤氲,垂首哽声,“请您一定要救我们家王爷,不管他……”
“不管他是不是王爷,对本大夫来说当前的他只是一个病患而已。”灵枢淡淡道,“对任何病患,本大夫都会一视同仁全力医治。”
博怜称谢不已。
女人呐。神医大人暗自摇头,带着十二分的倾诉之心,回到南连王妃的居处。
“晴暖你说,那个博怜是怎么回事?她家男人为她做什么了?她就痴情到那个份上?”即使将来龙去脉说得事无巨细,她仍然觉得意气难平。
冉晴暖也稍有意外:即使两度出卖在前,仍然一往情深么?
“不,换个说法,她家男人是为她做得太多了!”灵枢极尽鄙夷。
“或许这就是侧妃盼望已久的表达爱情的机会。”冉晴暖道,“照顾受伤的东则王,她正可以趁机接近、触摸、倾诉,不是么?”
灵枢大嗤,恁一个不以为然。
“东则王伤势如何?”她问。
灵枢这才想起有更重要的讯息尚未传递,道:“为治东则王的毒伤,他们欲改道熙桑城,你打算如何?”
冉晴暖深思良久,道:“名义上,东则王的伤是为了保护包括本王妃的女眷被意图攻击驿栈的匪徒所害,倘使本王妃弃其不顾,道义上似乎说不过去。”
灵枢耸肩:“那么,本神医也正好去熙桑城一游。”
这两人同心同气,迅速改道熙桑城。
明行山有虎,却向虎山行。
遂洪说,从剑法上可以判断,与东则王交手的那个顶尖高手,是曾经夜闯南连王府的夜行客之一,纵然不是,也一定大有关联。
那个人,操得是熙桑城口音。
而大氏国惟一能够克制东则王之人,也在那里。
如果所有的迷团一定要在那里解开,哪怕是火中取栗,她也要一探究竟。
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极为正确。
到达熙桑城的数日之后,她在熙桑城的人来人往中,看到了那张魂牵梦绕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