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所知道的事断断续续告诉他:杀死他们父母的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腰间系着银丝腰带,他们中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被称为左护法,是他阻止了那些黑衣人杀他们,说是门主的命令。左护法还有个令牌,好像是黑色玄铁的,上面刻了一个‘枭’字,鸟木枭。左护法身边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有一双像月亮的眼睛。
楚天点点头。“枭?鸟木枭,是夜枭。我一定会为爹娘报仇的。”
“你先养好了伤才能报仇啊!”她把黑呼呼的一碗东西端到他眼前,“我煮了粥,你吃点吧!”
他垂眸瞄了一眼她红肿的眼睛,一缕烧焦的头发,和她极力往袖子里缩的小手,伸手接过那不知何物的东西,一口气喝下去一半,剩下的一半递给了她。“你煮的粥很好喝。”
半月后,宇文楚天的伤势好了大半,他说要带着她去苗疆,找一个叫兰溪的女人。于是,他们收拾好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拜别了父母。临走之前,楚天将院子里散落的桃花花瓣全都悉心的埋好,在树边站了很久。
“哥,这些花瓣都碎了。”
“没关系,我把它们埋在树下,等明天春天它们还会再开,也许过了很久以后,我们还会回来……”
之后,他便带着她向太阳落山的方向走。
那是一段漫长的路程,落尘不记得他们走了多少天,只记得日升日落,他们从未停歇地往太阳落下的地方走。
一路上,他们遇到过很多人。有的人笑得一脸阳光明媚,给他们好吃好喝,给他们买好玩的东西,最后,把他们的值钱东西全偷走了,还把他们卖给人贩子,宇文楚天一怒之下,把人贩子打成了重伤,但丢的东西却找不回来了,里面还有父母的遗物。
也有的人,骑着骏马飞驰而来,根本不管周围的人流是否被马冲散,只一个劲的往前冲。若不是宇文楚天用自己的肩膀将马蹄扛住,她早已成为马蹄下的一缕幽魂了。然而,马背上的人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骑着骏马绝尘而去。
还有的人,大摇大摆招摇过市,踢翻人小贩的菜摊,见男人就打,见女人就摸,却无人敢管,只有人在一边小声议论:“这到底是官家的公差,还是强盗流氓啊?”
“皇帝昏庸,兄嫂都能强占,咱们老百姓只能自求多福,千万别沾上事。”
“官不官,贼不贼,君不君,臣不臣,家不家,国不国……我们也就只能死不死,活不活了。”
见到此情此景,落尘这才知道父亲口中这幅员辽阔的齐国,竟是如此危机四伏,若不是有哥哥保护,她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
在长途跋涉了一个月后,他们终于走到了齐国的西部边关。连年战乱,百姓死的死,逃的逃,边关的很多城镇都成了死气沉沉的空城。这一处小镇虽还有人,也已颓败不堪,破落的街口挂着摇摇欲坠的匾额,清源镇,青石的街道被踩得坑坑洼洼。满街见不到人影,也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客栈。
这里仿佛已经被人遗忘,甚至被官府都遗忘了。
阴云越压越低,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掉了下来,溅起的砂尘漫天飞舞,天地之间转眼一片混沌。落尘和宇文楚天不得不缩在一处屋檐下躲避风雨。因为一路奔波,宇文楚天本就伤势未愈,又被马蹄踏碎肩骨,他靠着墙壁也有些站不稳,面白如纸。可他还是努力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帮她挡住凛冽的风雨。
他们本以为雨会很快停,没想到雨越下越大,伴随着刮骨的冷风,始终没有停歇的迹象。而楚天的脸色愈发的白了,体温越来越滚烫。
落尘咬着战栗的牙齿道:“哥,我去给你找大夫。”
她刚跑了两步,他便直接从她背后抱住她,将她半拖半抱拉回了屋檐下。“这雨太大了,你不能到处乱跑。”
她挣扎着还想在往雨里冲,可他将她搂得更紧,隔着被雨水打湿的衣服,他的体温包围着她,仿佛可以驱走全世界的冰冷。
“可是你的伤势……”
“我的伤不碍事,我运功调息一下,就会没事的。”
隔着瓢泼大雨,她隐约看见街对面有一处药铺,惊喜中,她好像突然有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亦或是他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挣脱了他的手臂,冲到药铺门前。
“救命啊,救命啊!”她用力拍门。
“小尘!”宇文楚天追过来时,药铺大门也同时被打开,撑着伞的人影站在她的面前。他残了一只脚,一身粗麻灰布衣服,头发凌乱,几缕垂在脸侧挡住了眼睛,只露出一张瘦削的脸,即便如此落魄的样子,依旧掩不住他俊雅的容貌和不同寻常的儒雅之气。
男人见他们站在门口,朝着他们扫了一眼,当他的视线落在楚天苍白的脸上,眼光略微顿了顿,又很快转移开,那木然的表情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
大概是见识过形形□□的人,此刻分明是一张毫无善意的脸,落尘却感觉出他一定会帮他们。所以她毫不犹豫冲过去,扯住那个男人。“大叔,我哥哥病的很重,求你给他开服药吧。”看男人不说话,她更努力地扯着他的衣角轻轻摇着,“大叔,我求你了,他旧伤未愈,又在发热,再不吃药会撑不住的,你就行行好,救救他吧。”
男人低下头,看着她噙着水雾的黑瞳,再看眼前气若游丝的宇文楚天,十二三岁的年纪,身上有种超乎寻常的坚毅,分明已被伤痛折磨得意识恍惚,却还在硬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
纵是他早已淡漠了生死,此时面对这一双孤苦无依、生死相伴的兄妹,却也不免有些动容。轻叹一声,他走上前探了探楚天的脉象,脸上难掩惊讶的神色,又换了只手再把脉,然后,他的脸上不只是惊讶,更多的是迷惑。
“大叔?!我哥哥他……”
他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了,直接把宇文楚天背起,匆匆走进药铺的大门。
药铺的大叔为宇文楚天处理好已经溃烂的旧伤和还在流血的新伤,已近深夜,他又坐在床前细细把脉,又探了探宇文楚天的体温,脸上仍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最后,他转过脸看向问过无数遍“我哥哥的伤真的没事吗?”却还是一脸担忧的落尘:“小丫头,你哥哥可是服过什么特别的药物?”
落尘略略回想了一下,“一个多月以前,我哥哥受了重伤,有人给他吃了一小瓶的药。”
“若真是火莲,不该是一个月前服下。”他茫然摇头,起身准备出去,落尘急忙拉住他的衣袖。
“大叔,我哥哥的伤势真的只是皮外伤吗?”
“嗯,你大可放心,你哥哥体质特殊,内力沉厚,这些皮外伤只需要休息半个月便可痊愈。”他才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干净的女孩子衣服,“你的衣服都湿透了,会着凉的,先把裙子换上吧。”
“大叔,我哥哥……”
“你到底还要问多少遍,你哥哥死不了,真的死不了,别再问了。”
“呃,我是想问,我哥哥的衣服也湿了,你有干净衣服给他换吗?”
大叔彻底无语了,从衣柜里又翻出一套干净的白色中衣,“让他凑合着穿我的吧。”
“恩恩,谢谢大叔。”
“我去给你煮点热面吃,你换了衣服就出来。”
“我哥哥……”她只说了三个字,他便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你哥哥暂时需要休息,什么也不能吃,等他醒了,我会煎药给他的。”
“哦!”
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也梳了头发,落尘从后堂走了出来。大叔正在看医术,一边看一边蹙眉沉思着什么。听见动静,他抬眼看见她,恍然似看见了自己的女儿。
梳洗完的落尘干净多了,身上穿的裙子出奇地合身,杏黄色的纱绢长褂,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散在背后,白皙的笑脸虽然干瘦,一双墨色的眸子却清明有神,有种纤尘不染的清灵。
他端详了她很久,历尽沧桑的眸子中透出一丝怜爱,不自觉放柔了声音:“小丫头,你多大了?”
“十岁。”落尘干脆答。
“十岁……”大他所有所思的看着手中的面,嘴角牵出一丝苦涩,拍了拍身边靠近火炉的椅子,“来,过来坐这边吧。”
落尘走过去,在他的对面坐下烤着火,端着面一口口慢慢吃。
“我见你和你哥哥并非穷苦出身,为什么在外面流浪,你们的父母呢?”
提起父母,她不禁红了眼眶,“他们都不在世上了。”
“哦。”乱世成殇,生离死别的太多了,他也不觉什么,只问道:“那你们这是要去哪?投奔亲戚吗?”
“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他说要带我去苗疆,找一个人。”
“苗疆?你们是苗疆人?”
她茫然摇头。“我也不知道。”
大叔低头又看了一眼医书,落尘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那一页纸上正好写着:“火莲,苗疆兰族圣物,色如烈火,性炽热……”
她只看了几个字,大叔便合上医书,道:“苗疆路途遥远,你哥哥的伤势不宜远行,你们就先暂时住在我这里,等他养好了伤再走吧。”
落尘连忙点头,放下筷子便起身行大礼,“小尘此生定不忘你的大恩。”
“好孩子……”大叔扶起她,眼中更多了一丝温柔,就像父亲看着女儿时眼中难掩的温柔。“你真是很像我的雪洛。”
“雪洛?”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裙子,顿有所悟:“是你女儿的吗?”
“嗯。”
落尘闻言,四处张望了一圈,“她在哪儿呢?睡下了吗?”
他摇摇头,看着她许久,道:“她和她娘住在一处,我有很多年没见过她了。她今年也是十岁,和你一般大。”
“你们一家人为何不住在一起?你不想念她们吗?”
“想啊,怎么会不想,可是……”大叔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大叔?”
“我姓裘,以后你便叫我裘叔吧。”
落尘立即点点头,“恩,裘叔。”
那时她看着裘叔感伤的眼神,只觉得他很可怜,她从不曾想到,这个跛了一只脚的落魄的大叔,会是江湖的第一神医裘翼山,更没有想到,他与夜枭竟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了,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裘叔问道。
虽然哥哥不止一次交代过她人心险恶,不要随便将姓名告诉陌生人,可落尘将裘叔视为恩人,恩人便不是陌生人:“我叫宇文落尘。”
“宇文……”听到这两个字,裘叔讶然看她一眼,又很快将眼中的惊讶收起,“落尘,嗯,好名字。”
“你哥哥呢?”
“宇文楚天。”
裘叔摸摸她的头,“快点吃吧,面都要凉了。”
喂饱了肚子,她便感觉到困倦,裘叔看出她累了,“小丫头,累了吧?我今晚要去药房查些医书,你在我的房间歇息吧。”
“不,不,我去和哥哥房里,和他一起睡。”
“你和他睡一张床,这……”见她一脸的纯净,裘叔欲言又止。
“他身上有伤,我要在他身边照顾他。”
“你哥哥刚吃过了我配的药,今晚一整晚都会沉睡不醒,不需要你照顾。不过,倒是难得你有这份心,也好,去吧!”
“嗯!”
裘叔没骗她,那一晚宇文楚天果然睡得很沉,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震耳欲聋,他却不曾睁眼,一直在沉睡。见他睡得安稳,她也不再担心,搂着他的一只手臂,依偎在他肩头很快睡着了。
睡到午夜时分,鲜血淋漓的记忆又一次在她的噩梦中重演,她在梦魇里绝望地哭喊着,“哥!哥!你不能死,你不能丢下我!”,直到感受到温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听见低哑却温柔的声音呼唤她:“小尘,别怕,哥哥在这里。”
她猛然惊醒,睁开眼看见那双柔情似水的黑眸,一下子扑进她最依赖的怀抱。
呼吸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她才能不再颤抖,不再害怕。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哥,你怎么醒了?!”
“我刚才听见你做恶梦了……”
“是我吵醒你的?!”
愧疚之余,她不禁在想:看来,裘叔的医术也不怎么靠谱嘛,还说吃了他的药一整晚都不会醒,太不靠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