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客们都离得远,只有朱岩和管一恒紧跟着叶关辰,听见了这句话。两人对看一眼,虽然车厢里灯光并不明亮,却也都看见对方脸色变了——瘟疫!会是疫鬼引起的吗?这里离洛阳可还有至少两个小时的车程呢。
列车员也被吓了一大跳,连忙跟列车长联系,一边帮着把孩子抱起来,往列车尾部走。管一恒对朱岩使了个眼色,朱岩会意,摸出口袋里一张符纸,凑上去在孩子手腕上抹了一下,片刻之后,孩子的一只小手上出现了斑驳的黑色。
“小管,去把保温桶里的药拿过来。”叶关辰一边跟着列车员走,一边观察着孩子的脸色,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管一恒怔了一下,回身去车厢里拿保温桶,心里却不禁翻腾起来——这药到底是什么?真是包治百病?当归三七之类,对瘟疫是毫不对症的,如果说有用,肯定就是那种叶家秘制的小枝条在起效了,这到底是什么药呢?
列车长把餐车收拾了出来,叶关辰几人一进餐车,顿时头大。餐车里面已经安置了三十多个人,发病的多是孩子和女人,有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已经面色发青开始呕吐,还有个年轻女孩儿,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还在一个劲地喊冷。
列车长也是束手无策,车上有急救药箱,他们也受过一点关于处理紧急情况的训练,可是这样集体发病的情况,还是头一回碰上,只能广播通知全车,把所有乘客里的医生都叫了过来,也不过两三个人而已。
“这个情况像是鼠疫!”一个戴口罩的男人刚刚检查完那个呕吐的孩子,神情紧张地说。
“这个像疟疾!”另一个年轻人在检查那个发冷的女孩儿,不太有把握地说。
朱岩看着旁边一个脸色潮红剧烈咳嗽的老人,低声对叶关辰说:“我怎么觉得,这个像是肺结核?”
叶关辰抿紧嘴唇,半天才说:“都像,又都有些似是而非,但全是急性传染病,都能算在瘟疫里。”他接过管一恒拿来的保温桶,叹了口气对列车员说,“每人喝一口吧,可以暂时抑制一下。”
他还没说完呢,又有好几个人给送了进来,其中一个还穿着列车员的制服,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被人扶着,走路的姿势有些古怪地一扭一扭。叶关辰一眼看见,沉声说:“登革热!”
瘟疫是个很笼统的词儿,大型且具有传染力的流行病都可归于此,鼠疫、疟疾、肺结核、登革热、天花、伤寒、甚至流感都能算得上,但像这样一天之内在同一地区出现不同种瘟疫的情况,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别,别乱跑……谁家孩子……”病倒的列车员还下意识地伸着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送你……回去找家长……”
朱岩眉头一皱,又摸出一张符纸凑过去,在列车员手上擦了一下。斑驳的黑气又出现了,这次,因为列车员的手掌宽大,所以在灯光下能看得出来,那些留在他手上的黑气,组成了一个不太清楚的小小手印,像是孩子留下的。
“果然是疫鬼!”管一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立刻逮住了几个神智还算清楚的病人询问起来,“发病之前,你们是不是见过几个小孩子?”
“是……”浑身发冷的女孩儿断断续续地回答,“很瘦……不知道家长跑哪去了……我,我给他牛肉干吃来着……”
不只是她,还有几个病人也都说看见了小孩子并且接触过,还有几个小病人的父母说孩子跟别人的孩子玩过。至于众人嘴里所说的这个孩子,相貌都没怎么记清,只记得又黑又瘦,身上穿的衣服也破破烂烂的,好几个家长还因此很不喜欢孩子接触他。
就说话的这一会工夫,餐车里就陆陆续续又送进好几个人来,另有几个孩子开始呕吐,简直乱成一团。管一恒脸色冰冷,扯住列车长:“立刻广播,如果有人见到这样的孩子,马上远离并且报告!”
列车长完全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下意识地问:“是小孩得了病传染的这些人?”可怎么传染出这么多种病来?
“可能不是一个孩子。”管一恒没时间再跟他解释了,摸出证件在列车长面前亮了一下,“马上广播!朱岩,我们去找!”
“好好。”朱岩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符来塞给列车长,“烧成灰,先给病重的几个人灌下去,每人一张。”
列车长瞠目结舌,看着手里画满朱砂的黄裱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喂,你们——”搞什么鬼?警察塞符纸,这是要跳大神吗?
叶关辰叹口气,从他手里拿过符纸:“麻烦准备热水,我这里还有点药。别声张,这件事麻烦很多,弄不好整个列车的人都要染病。”
列车长头皮一阵发炸,什么也不说了,赶紧招呼人去烧热水。眼看着叶关辰将几张符纸烧成灰分别化进纸杯的水里,指挥着列车员们给病得最重的几个人灌下去,然后就摸出一小包什么干树枝条,用热水浸泡出些药液来,给其余病人每人喝几口。只是病人不停地进来,眼看这些药水好像也不大够了。
这时候,管一恒和朱岩已经去搜车了。
已经是凌晨一点钟,只是各个车厢都有人陆续发病,又有列车上的广播反复播出,乘客再困倦也睡不着了,都坐在铺位上窃窃私语。
管一恒和朱岩接连穿过两个拥挤的车厢,并没见到疫鬼,正要走进第三个车厢,迎面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一见管一恒就叫起来:“有人死了!杀人了,杀人了!”
这是一节硬座车厢,人很少。靠近车门的位置有个人趴在桌子上,乍一看像是睡着了,再看就会发现他的头扭转的角度有些奇怪。管一恒才靠近就闻到一股血腥味,那人的两条袖子都被血浸透了,因为原本就穿着深色的T恤并不引人注目,还是他对面的人起身上厕所,在玻璃窗的倒影上发现他双眼圆睁,脖子上一道长长的伤口,割开了动脉血管。
死者一条手臂垂在桌子下面,还搭了件夹克衫。管一恒扯开夹克,发现他手腕上铐着一副手铐,另一端已经被打开,垂在空中。
管一恒伸手在死者裤兜里掏了掏,果然摸出一张□□来:“大概是押送犯人……”却没想到遇到这样的混乱,被罪犯借机下了手。
“人还是温的,刚下手没多久,火车一直没停,罪犯肯定还在车上。”管一恒眉头紧皱,这可倒好,疫鬼还没抓住,又来一个罪犯。
列车长一听又死了人,脑袋简直一个有两个大,匆匆忙忙又跑过来,一见管一恒就问:“管警官,这下怎么办?”
“罪犯手里很可能有枪。”管一恒其实也是头一次遇上这种事,尽力镇定地说,“广播吧,就说因为传染病的缘故,现在列车员要给每位乘客送药,让所有人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按票发药。只要大家不乱,总能把罪犯搜出来。”
所谓的送药,不过就是叶关辰泡出来的药汤兑了大量的水,每人发一口罢了。
叶关辰提了个水壶,旁边就是换了列车员制服的管一恒和朱岩,列车上配备的四名乘警则换了便衣,装做帮着拿纸杯分发的志愿者,从车尾开始,一节节车厢地核对车票。
“这药管用吗?”宵练剑不能杀人,管一恒手里攥了一瓶辣椒水,低声问叶关辰,目光四处寻视,随时防备着疫鬼出现。
叶关辰轻轻摇摇头,也低声说:“药不对症,只能延缓一下,还是要专业治疗才行。”他看了看旁边的几名乘警,把声音压得更低,“这个——就是因为你们说的那个疫鬼吗?”
“是。”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管一恒轻轻点头,“那个黑瘦的小孩子就是疫鬼。《礼记》里曾说,颛顼氏有三子,亡而成疫鬼,所以疫鬼多半都是孩子的形象。尤其颛顼氏这第三子,最好惊扰小儿——”他忽然想起在车厢外掠过去的那串笑声,不禁又皱了皱眉,“或许当时从咱们车厢外面跑过去的,就是疫鬼。”
“疫鬼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火车上呢?是因为我们靠近了洛阳的缘故吗?”
管一恒也一直在思索这件事。看来,洛阳一带的疫情确实很是麻烦,以至于火车一近洛阳,便有疫鬼出现了,只是,它们是怎么上车的呢?
“也许它们不是上车的,而是在列车里形成的。”叶关辰轻声说,“如果疫鬼是颛顼氏之子,那也不过是三个,其余疫鬼,不过是疠疫之气形成,或者是死于疫者的魂魄所化。洛阳一带,也许不是疫鬼集聚,而是因为有疠疫之源,才生成了这许多疫鬼。”
“你说得对。”管一恒眉毛一扬,“很可能是这样!但洛阳王气之地,疠疫之源又是哪里来的呢?还得等到了地方,见了董涵他们问问情况才行。”
两人低低说着话,把一辆列车从头走到了尾,连厕所里都查过了,却没找到一个疑似罪犯的人。大家手里的车票都是跟座位相符的,且并没有一张跟死者的座位相连。
“不如把排除了嫌疑的人都集中到几个车厢里吧,这样也好管理。”一名乘警小声提议,“然后我们再仔细把车厢搜一遍,这样万一遇上了罪犯,也不容易误伤到人。”
要说平时,这个主意不是不好,但现在可就不合适了。叶关辰先就摇了摇头:“这样很容易大面积传染……”就他们在搜查的过程中,还有几个人发病被送去了餐车里,这要是聚集起来,说不定一病就一整个车厢的人了。
“再仔细搜一遍!这是空调列车,全封闭的,难道他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爬到车外面吗?”管一恒简直不信这个邪了,这一趟搜下来,既没有疫鬼也没有罪犯?不可能!
一行人再从车头往车尾反过去搜查。这么折腾了一通,前方已经快到洛阳,一名列车员急急忙忙跑过来:“列车长联系了前方车站,不让我们进洛阳市区,就在离洛阳最近的一个小车站停下,那里人少,会有医生等着接收病人。大概再有十分钟,车就要停了。”
“有没有说明车上有逃犯?”管一恒沉声问。
“这——”列车员一愣,“我,我不知道……”这一趟出车实在是太混乱了,他也不知道列车长有没有报告这件事。
十分钟的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是一转眼就到了,列车开始减速,前方车站的灯光渐渐出现,列车上的广播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在叫乘客们不要惊慌,全体坐在座位上,听从列车员的安排。
“餐车!”叶关辰突然抬起了头,“只有餐车我们没有搜!”
管一恒在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罪犯很有可能装成病人或者病人家属,混进了餐车!显然这时候正常人都会对餐车避之唯恐不及,那里就是他们搜索的盲点!
“快,去餐车!”管一恒拔腿就跑,几名乘警迅速跟上,他还不忘叮嘱了叶关辰一句,“你不要过去了。”
“你的手臂——”叶关辰还没喊完,管一恒已经跑没影了。朱岩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有跟过去,冲着叶关辰笑了一下,正要说话,一只冰凉的小手忽然从背后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嘻嘻——”一声孩子一样尖细的笑声响起来,朱岩左手猛地一动,一张符纸飞起,在半空中化成一只纸鹤,向下俯冲。那只手刚刚搭住朱岩的手腕就不得不松开,一个漆黑的身影向后一缩,跳开几步。
“叶先生小心!”朱岩飞快地又摸出一张符纸在自己手腕上猛擦,手腕上现出几根模糊的黑色指印,好在颜色尚浅,被符纸一阵擦拭渐渐淡去,倒把符纸也染上了一片漆黑。
朱岩挡在叶关辰身前,环视四周。火车已进入车站,站台上的灯光照亮了车厢,却也投下了更浓重的阴影,在这些阴影里,好几个面目模糊的黑瘦小身影围着他们手舞足蹈,发出嘻嘻的笑声。
“数量还不少呢……”朱岩双手各捏两张符纸,觉得自己心跳得有点急。他是头一次来一线直接战斗,偏偏管一恒还不在身边,后面还有个要保护的叶关辰,一时未免有些紧张。
叶关辰倒比他镇定许多,低声说:“我看这些东西很畏惧你手里的符纸,如果碰上了它们会消散吗?”
他的声音很奇异地有种令人安定的魔力,朱岩的紧张缓和了许多,也低声说:“会的。我这是辟瘟符,疫鬼就是瘟疠之气所化,沾上了就叫它们灰飞烟灭。”
“你能同时发几张符纸?”叶关辰环视四周,“好像有五六个疫鬼,一会儿车停了就有人进进出出,得先把它们灭掉,不然进了人群就不好办了。”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朱岩其实心里还是有点害怕被疫鬼扑到的,毕竟他虽是天师,却没有金刚不坏之身,如果被疫鬼扑到身上又不及用符纸祛瘟,自己也会染病的。但叶关辰说的话,却是丝毫没有提到他会有什么危险,仿佛完全相信他既能护住自己,又能保住叶关辰,还能灭掉这些疫鬼,区别不过是挨个灭掉还是一下子灭掉罢了。
人的信心有时候不是来自自己,而是来自别人。叶关辰这么全然地相信,朱岩自己也就镇定了许多,估摸了一下情况,小声说:“我能控制至少四张符纸——这样,你再帮我拿几张符纸出来,都在口袋里,我先发四张,然后再发四张,应该就差不多了。”
叶关辰迅速伸手进他裤兜摸出一打符纸:“这四张我拿在手上,你一发出符纸,我会立刻递到你手上,放心。”
“别拿错了,是那种——”朱岩口袋里有好几种符纸,除了画得最多的辟瘟符,还有明光符,是专门用来照灭鬼魂的,虽然威力不小,但用来对付疫鬼这种外带致病功能的略有些药不对症,容易被疫鬼拼死一搏扑到身上来。
朱岩话还没说完,餐车方向突然砰砰两声枪响,在静夜之中格外惊人,接着就是一阵惊叫。朱岩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向餐车方向,几只疫鬼却趁着这个机会同时暴起,朝着两人扑过来。
朱岩一声大喝,双手齐振,四张符纸旋转飞出,在半空中泛起淡淡的金光,迎面撞上了四个疫鬼。薄薄的符纸如同刀刃般切入疫鬼的身体,好似热刀切黄油,所到之处,黑气像太阳下的雪一般融化,四个疫鬼发出吱吱的叫声,消散在空气中。
四张符纸甩出去,朱岩双手一空,随即觉得又有四张符纸塞进了手里来。此刻剩下的两个疫鬼已经扑到眼前,朱岩顾不得去看究竟拿到手的符纸对不对,甩手把符纸掷了出去。
金色的符纸飞旋,将剩下的两个疫鬼切得七零八落,就在朱岩眼前消失了。四周的阴影都似乎一下子明亮了起来,朱岩松了口气,转身看向叶关辰:“叶先生——”
车厢里忽然一暗,仿佛有什么东西挡住了窗外照进来的灯光,朱岩背对着车窗,只看见叶关辰猛然抬头望向窗外,大喊道:“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