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活下来了。
确切来说,她其实从那时看到墙上剪影的一瞬间就已经产生了些许后悔心情,怀疑自己的做法是否过于冒险。以这样的形式虽然解决了一个危机,但却将自己推入了更深层的噩梦中去。
但是事实上,在那种时候,他们也很难想到其他更好的办法来。
她那间房间的总电源都被什么人——但她更怀疑是“她”自己,给弄坏了。他们没有灯光,也无法进入他人的房间,那么小范围地放一把火烧东西,是最好的引起“它们”注意的方式。
虽然将“它们”引来的代价,有可能是所有人都经受不起的。
但无论如何,她活下来了。
同时倒在楼下大厅里苟延残喘的,还有名叫艾德的奄奄一息的青年。青年的处境要更糟糕一点,因为早在之前他的腿筋就被女人挑断,能够勉强支撑着在地上踉跄已经是极限,别提要在细密水压中不断进行高强度的逃生躲避行为。
他们是从五十五层的外接天台上直接跳到五十层来的,冲下来之后甚至都没敢惊动楼道里的声控感应灯,一路做贼似的踮着脚在黑暗里跑跳下来。好不容易逃到了二层的待客厅,又提心吊胆着确认了好一会那些东西没有追下来,这才得以喘息一会。
她半蹲着平复了一点快要跳出胸膛的猛烈心脏跳动,听见边上的青年在地上翻了个身,哑声问道:“刚才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确定,看影子有点像是某种鸟类。”她这样道,“先不说这个,有一点我倒是很奇怪……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青年躺在地上直愣愣地朝着她看了一会,像是在艰难辨认这话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拐着弯骂他。他看起来是真的脑子转不过来弯,僵停了一会。“什么叫什么东西,我是艾德啊,不是说过了吗?”
“你昨天在干什么?”
她几乎接着青年话语落地的一瞬间接口道,完全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时间。艾德看起来有些紧张地滚了下喉头,犹豫道:“我昨天……在家里。”
“一整天都在家里?”
“呃,差不多吧。反正我这个身份,我感觉……反正有些事情不太对劲,所以我昨天基本上一天都呆在那个家里调查事情。然后晚上的时候,警察突然来找我,说是查出了一点线索,想要我去确认。”
她静静看了一会青年的面孔,对方又不受控制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看上去很紧张,但她却觉得对方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那么现在假设,青年没有说谎。昨天晚上在“她”自己的记忆中,生日会上的命案刚刚发生,而据在场所有知情人士反应,傅家的小少爷在外面玩了一天,是晚上切蛋糕的时候才堪堪赶回来的。
如果“昨天晚上”的记忆没有出错,青年给出的信息也没有出错,那么就只能证明一点——时间线错位了。
……是不是有可能,她认知中的“昨天”,事实上根本就不是正常时间线里的“昨天”?
还是说,她跟其他人全都被遗忘在了“昨天”以后的“时间”里,只有眼前这个自称是艾德同时也是唯一一个出现过名字的青年才是那个关键点?
那也就意味着,“傅怀安”所经历的认知才是完全正确的,而其他没有名字的人——包括她本身,全都被蒙蔽了记忆。他们隔着一层迷雾在看这个世界,自然比不上站在迷宫顶端俯瞰的人。
她凝视着青年的眼睛,直至对方颇有些不自在地挠头转移视线。而就在半晌后,青年目光突然一滞,整个人为之一振朝着某个方向停顿。
“阿芙,你看那边。”
僵硬的气氛维系了一会,艾德坐在原地摸了摸鼻子,抬手隔空指在什么物体上。
她却以微不可查的幅度愣了愣,不过并没有失态太久,视线转向那个位置,发现青年在看的其实就是二层大厅内部的看台上,那个藏在阴影里的角落位置。
“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东西?”
艾德眉头皱得死紧,也得亏那暂时看不出形态的东西看轮廓不会是人的尸体之类的,不然青年此刻直接扛着楼梯就跑了,根本不会留下来还在这里说着“你看”。
她在原地踟躇一会,抿了下唇道:“要不要去看看?”
这话一出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皱着眉转过头看向青年的位置,却发现对方看着自己的目光活像见了鬼。
艾德张了张嘴,好似还未反应过来。“你……在问我吗?”
“那不然呢?”
“哦哦哦好,可以啊,过去看看……”艾德大梦初醒般点着头,不时瞥过来的目光依旧是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惊奇与打量。她压下心中的不适没有说话,只是朝着恍惚记忆中那个内部看台的轮廓一点点走去,越靠越近,心里微妙的既视感愈发浓烈。
离得再近些,她听见身侧的青年似乎是轻声骂了句什么。
其实那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堆盘起来的粗绳。可能是因为角度问题,再加上看台这里没怎么开灯,在唯一一盏夜灯的打光下所照出来的轮廓比较诡异。
她看着露出来的一截绳结,脑子中忽然就像是被人硬塞进来几个画面一样,无一不显示着几副上下颠倒的视觉记忆。
她记得一点点,包括之前在壮实男人还没死的时候,与对方的谈话中也可窥见端倪。
就是她好像曾经被什么人以倒吊的方式吊在了内部二层的看台上,不清楚那个人是谁,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
正当她单方面陷入沉思的时候,名叫艾德的青年却突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我好像来过这个地方。”他视线紧紧盯着面前的绳索,又平移着向下转移到看台边缘的位置。“我好像真的来过这个地方,当时不只是我一个人,我们在……我不记得了,但是我对这个地方有印象!”
她默默转过头,一句“是不是就是你这龟孙把我吊起来”的问话就卡在嗓子口,想了想还是咽下去没说,转而蹲下去仔细检查了一番地上的麻绳。
这样的粗麻绳其实不多见,因为正常住户如果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一般不会准备这个。粗粝的绳面上结着一层薄灰,看起来像是刚从仓库里拿出来的一样。
“我感觉这东西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啊,你不觉得吗?”艾德也蹲下来看了看,“这种看台一看就是那种准备给上流人士的vip休息席啊,怎么会在这里堆着这种水手缆绳呢?”
她顿了顿。“你怎么知道是水手缆绳?”
“看编织样式啊。”艾德的回答很快,同时也一脸的理所当然。“这一看就是最基础的三股船舶缆绳,合成化纤材质,直径在4到50毫米之间。非常耐磨,你看这边,放置时间已经很久远了,正常的绳索这种情况下都烂得差不多,但是这条还是相当结实的。”
说道这里,青年像是才想起什么,朝着她耸了耸肩。“你别多想啊,我现在真的跟你一样一头雾水。我会知道这些只是因为我曾经在运输船上待过一点时间,你知道的,生活不易多才多艺嘛。”
她只是看了青年一眼,倒也没再多问,目光再一次停留在那截绳索上。
在这样的一栋超高层建筑里,谁会拥有这样的船舶缆绳?
做航运生意的雇佣者,拥有进出权限的工人,保安?
“我草,他怎么也来了……”
她正这样想着,就听见艾德在旁边低声骂了一句。顺着视线往下走,就见几束手电筒的光芒投射着,皮质硬底靴踏在地上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隐约还能听见人影交错间的呼吸声响。
看样子应该是负责巡逻的安保人员。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走在队尾的一个人,说是引人注目其实还谦虚了,应该说那名保安在无论是专业人员的队伍还是在其他群体中都异常突出。
魁梧伟岸的身型,狭长的细眼,纠结膨胀的大块肌肉,以及那枚足以遮挡半张面目的特大号棉质口罩。
即便是戴着口罩挡住了悚然面容的大半,依然触目惊心。
“我还以为这家伙不是死了就是单干去了,没想到变成保安了……”艾德在旁边嘟嘟囔囔着什么。她眼疾手快狠拽了对方一把使其不要这样明晃晃地暴露在手电灯光的巡视范围内,只是没想到刚一抬手欲做动作,就见行走在一层楼底那名样貌悚然的巨人,竟直直掀起眼皮向上看来。
速度迅速自然到根本来不及反应。她皱皱眉,下意识侧身想要退回黑暗里,那人却先一步移开视线,跟随着巡逻的队伍向前走去了。
艾德长呼出一口气,庆幸到还好灯光够暗没有发现他们。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瞬间她跟那巨人的视线是直直对上了的,甚至都还不是无意间的视觉对视,反而给人一种,他早就知道了二层看台上有人的预感。
排除那人是个瞎子的可能性,他不可能没有发现他们。
她看了艾德一眼,没有说话,自顾自地转身想要下楼。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巨人看到了却没有揭发,但是这地方显然已经暴露不安全了。
然而她步子堪堪迈下去一步,就听见身后一阵淅淅索索的动静,紧接着传来青年的惊呼与痛叫,动静声大到随时有可能传到还未走远的巡逻队伍耳朵里。
她恨铁不成钢地转头看对方还能惹出什么幺蛾子,下一秒就见艾德整个人头朝下倒立在空中,此刻正不住地蹬腿挣扎。见她看过来,像抓住什么救命稻草急忙喊着快来救救我。
她此刻恨不得拿块胶布给青年嘴堵上,却又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她算是发现了,原来这一段所谓的三股水手缆绳并不是被无意识地丢在这里,它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陷阱。
那套索就隐藏在打着旋的绳索最底下,再加上近乎全黑的二层看台环境,人一个不注意就很容易踩进去。而这个陷阱就类似于旧时猎人捕捉中小型猎物会使用的套索,一旦有东西踩进圈套,绳索就会立即收紧然后将猎物绑死悬挂在树上。
艾德现在遇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快救救我!”
此刻青年悬挂的角度可谓是倒霉至极点。本来如果是正常情况的头朝下倒吊,被绑住了脚踝,身手好点的人能够躬身而上割断悬挂的绳索。
但是不知道是艾德踩空的角度有问题还是故意设计的,他现在整个人的上半身都被卡在看台围栏中间的其中两根栏杆处,除非是自己先将栏杆掰开或弄断,不然是没有办法从绳索上下来的。
“阿芙,你看下那个栏杆,弄开就可以了。”
青年原地挣扎了片刻,似乎是见那一处已经静谧许久了,他动作的幅度小了一些,语气也由一开始指使般的理所当然转变为一种讨好似的祈求。
“樊卓水城剩下一半的报酬不是还没给你吗,他们可不知道我们连续过了两个场,可还是以我活着回去作为支付标准的。”艾德道,“你救救我,就当售后服务了,行吗?求你,阿芙,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青年的话可以说得这样理所当然,这点暂且不谈——她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怂恿自己杀人,这点也姑且不谈。而之前面对卷发女人的时候,艾德假意虚弱,实则背过去的手里拿的东西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她不计较,并不代表事情就没有发生过。
该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也好,还是某种相反意义上的运气使然,青年挣扎的动静果然引来了去而复返的保安,那名不知名姓的巨人也在其中。
真正令人在意的是,在不断晃眼的手电灯光与质问声中,她再一次从墙面的倒影上,看见了鸟群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