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9:热症
“我不会有危险的。”宝姨说道:“我想要仔细地问问你的信差,而要从他嘴里问到任何答案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他的热症给治好。”
“杜倪克跟我陪你一块儿去。”巴瑞克提议道。
宝姨望着杜倪克。
“小心驶得万年船。”那大个子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剑别在腰带上。
“随你吧!”宝姨穿上斗篷,又把兜帽拉上来。“这可能得花上大半夜的时间。”宝姨对哥第克说道。“这附近有安嘉若祭司,所以你得盯着你的手下,叫他们保持警觉;无比找那些没喝醉的值夜。”
“您说酒醉吗,女士?”哥第克一脸无辜地问道。
“我曾听到歌声从船员的船舱传来,船长。”宝姨干脆地说道。“而吉鲁克人除非是喝醉酒,否则是不会唱歌的。今天晚上记得把你们的酒桶盖子盖紧。我们可以走了吗,卓步列?”
“马上就走,夫人。”那胖子回头往上走,并以狡咭的眼光朝哥第克看了一眼。
他们走了以后,嘉瑞安觉得比较轻松一点。为了在宝姨面前摆出敌意,他绷得很紧,而这个压力已经开始啃噬他了。嘉瑞安发现自己处境唯艰。自从他在树精森林施放了那一把致命的烈火以来,他便心生畏惧,因为他每天晚上作的梦都一样:他一再梦见脸孔浴于烈火中的詹达尔对自己乞求道:“主子,发发慈悲吧。”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见自己手里冒出恐怖的蓝色火焰,激射到詹达尔身上,算是对那苦楚的回应。嘉瑞安自从离开爱隆城以来便一直怀抱着恨意,如今这恨意已经消逝无踪;他的复仇竟如此彻底,彻底到嘉瑞安根本无法避开或转移自己的责任。那天早上嘉瑞安迸发的仇恨,如今几乎多发泄在他自己,而非宝姨身上。嘉瑞安竟说宝姨是妖怪,然而他恨的,其实是自己体内的妖怪。宝姨在无数岁月中所经受的种种苦难,以及因为嘉瑞安的话引起的激动之情不断地在嘉瑞安心里撕咬绞扭。嘉瑞安实在羞愧,羞愧到他再也不敢直视朋友们的脸孔。嘉瑞安出神地呆坐着,脑海里一再隆隆地回响着宝姨对自己说的话。
雷雨已经过去,众人头顶的甲板上的雨声渐歇。大风吹来,串串雨滴滑过泥泞的河水水面。天空开始晴朗,太阳则沉入退缩的云朵之后,又把天际染得火红。嘉瑞安走上甲板,独自与内心受创的自我意识搏斗。
过了一会儿,嘉瑞安听见后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看你倒很自豪啊,是不是?”瑟琳娜尖刻地问道。
“你走开!”
“我才不走哩!我要把大家对你今早那篇激昂说辞的感觉,老老实实地讲出来给你听。”
“我什么都不要听!”
“那真是太可惜了,因为我反正是一定要说的。”
“我不听!”
“噢,会的,你会听的。”瑟琳娜抓住嘉瑞安的手臂,拉得他转过身来;他眼里充满怒火,小性的脸上则是气愤不已。“你今天早上所讲的话是大错特错。”瑟琳娜说道:“你宝姨自小把你拉拔长大,就像你的母亲一样。”
“我母亲已经死了。”
“宝佳娜女士是你所认识的唯一母亲,结果你做了什么来感谢她的养育之恩?你骂她是妖怪,,还怪她没有爱心。”
“我才不听你说咧!”嘉瑞安叫道,然后就用双手把自己的耳朵捂起来——虽然他也知道这等行径太小孩子气,甚至可说太幼稚,但是毕竟瑟琳娜公主似乎总是把他最糟糕的地方讲出来。
“把你的手拿开!”瑟琳娜高声地命令道。“你非听不可,就算得用喊的,我也要讲出来。”
嘉瑞安深怕她真地喊了出来,这才把手放下。
“从你还是个小婴儿开始,她就一手把你带大。”瑟琳娜继续说道,她似乎确切知道嘉瑞安良心上受创最重的是哪一点。“她看着你走出人生的第一步,她喂你、照顾你,在你害怕或是受伤的时候抱住你;这些难道不是母亲的作为吗?她无时无刻都在看顾着你,这你知道吗?就算你不过是绊了一下,她也差点儿就伸手去把你接住。我看过她在你熟睡的时候帮你盖被子。如果是没有爱心的母亲,怎么会做到这个程度?”
“不要再讲了,这些事情你根本不懂。”嘉瑞安对瑟琳娜说道:“请你让我静一静吧!”
“请?”瑟琳娜以嘲笑的口吻模仿道。“好奇怪,你现在倒讲究起礼貌来了?我今天早上,怎么没听你说过‘请’字?根本连一个‘请’字也没听你讲起,连‘谢谢’也没听你提过半次。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嘉瑞安?你被惯坏了,就是这样。”
就是这句话!这个骄宠自大、姿意妄为的公主竟骂他,说他被惯坏了,这口气嘉瑞安可吞不下去。怒火高涨的嘉瑞安开始回骂。其实他讲的泰半都没什么条理,但是吼出来让他觉得心里好一点。
两人开始互相指控,但是争辩很快就沦为彼此侮蔑。瑟琳娜仿佛嘉默城的一般地高声尖叫,嘉瑞安则以介于男人的低沉和男童的高音之间的破嗓子颤声大吼;两人轮流以手指着对方的鼻子开骂;瑟琳娜顿脚,嘉瑞安则大挥手臂。总而言之,这一架吵得很精彩。吵完架之后,嘉瑞安觉得好受多了。比起他当天早上对宝姨讲的那些罪该万死的话而言,吼吼瑟琳娜还算好,又可以转移目标,让他透个气,无害地把内心的困惑与怒火发泄出来。
当然了,到最后瑟琳娜然泪下地跑开,只让嘉瑞安觉得自己愚蠢多过于羞愧。他气了一会儿,恼怒方才怎无机会把几句侮辱之言骂出口,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靠在船栏上,看着夜晚慢慢降临这个闷热的城市。
虽然嘉瑞安不愿承认——而且就连他在面对自己的时候都不愿承认,但他其实是很感谢那公主的。由于方才以荒谬收场,反而使嘉瑞安脑袋清楚起来;现在他已经很清楚地看出,自己应该对宝姨道个歉。他竟然把自己沉积多日的罪恶感,通通发泄在宝姨身上,想要借此多少把过错怪罪给她;但是事情再明显也不过:他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责无旁贷。嘉瑞安想通了这一点之后,觉得好像舒坦了些。
夜色愈加深了,热带的夜晚非常深沉,腐烂植物与涩滞水流的气味,弥漫在浓密的沼泽间。一只可恶的小虫子怕进嘉瑞安的衣服里面,然后在肩胛骨之间,嘉瑞安打不到的地方大啖一餐。
事情连一点儿前兆都没有——没有声音,没看到船支潜近,也没有任何危险的征象。有人从背后抓住嘉瑞安的双臂,并紧紧地以湿布罩住他的口鼻;嘉瑞安设法挣脱,但是抓住他的那双手臂非常强壮。那块布的味道很奇怪——甜得腻人的味道,而且很浓。嘉瑞安开始头昏,挣扎的力道也愈来愈弱;他做了最后的一次尝试之后,便完全昏迷过去,沉入无意识之中。
他们进了一个长廊之类的地方,地上的地砖,嘉瑞安倒看得清清楚楚的;他脸向下,三个人扛着他走,而他的头便一顿一顿地,挂在脖子上甩来甩去,很不舒服。嘉瑞安口干舌燥,刚刚他们把一块浸了甜滋滋药水的布蒙在他脸上,此时那甜味仍残存不去。他抬起头来,想要看看四周。
“他醒了!”抓住嘉瑞安一边手臂的人说。
“总算醒了!”抓住嘉瑞安另外一边手臂的人答道。“你不该把那块布蒙在他脸上那么久的,易沙斯。”
“我自有分寸。”第一个人说道。“把他放下来。”
“你能站吗?”易沙斯对嘉瑞安问道。那人剃光的头上,参差不齐地长长短短的毛发,脸上则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前额直通缺了一只眼睛的空洞眼窝;系着腰带的长袍上则沾着污斑。
“站起来!”易沙斯以嘶嘶的声音说道,并推了推嘉瑞安的脚。嘉瑞安挣扎着站起来;他双膝发抖,所以他扶着墙壁,把自己稳住。石墙很潮湿,上面像是长了一层霉。
“扶着他。”易沙斯对另外那两人吩咐道。他们一人抓住嘉瑞安的一边手臂,半拖半抬地掺着嘉瑞安跟在那独眼男子身后,走过潮湿的走道。从走道出来以后,他们到了一个有圆顶的地方。不过这地方与其说是普通的厅堂,不如说是个开阔且盖了屋顶的地方;雕刻精美的巨大石柱撑住了高耸的天花板,而小小的油灯则以长链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或者放在石柱上的小龛里。周遭似乎有一群群穿着各色长袍的男子,做梦般地恍惚地走来走去。
“喂!”易沙斯把一名眼神朦胧、身材圆胖的年轻男子拦了下来,对他说道:“你去通报太监首领沙狄,跟他说我把那个男孩子抓来了。”
“要通报,你自己去通报。”那人以高亢的声音说道:“你还没有资格对我下令哪,易沙斯。”
易沙斯重重地在那圆胖青年脸上掴了一巴掌。
“你打我!”那圆胖青年哭叫道,又把手伸到嘴边。“你害我嘴唇流血了,看到没?”那人伸手让他们看他手上的血迹。
“如果你不去跟沙狄通报,我还会把你的脖子割断。”易沙斯以直截了当、不带感情的声调对那人说道。
“我要去跟沙狄说你做的好事。”
“尽管去说。找到沙狄之后,顺便跟他说我们抓到了女王要的那个男孩子。”
那人急急地走了。
“这些臭太监!”掺着嘉瑞安手臂的其中一人轻蔑地说道。
“他们自有他们的用处。”另外一人粗嘎地笑道。
“把那孩子带上来。”易沙斯吩咐道:“沙狄不喜欢等人。”
于是他们掺着嘉瑞安走过明亮的地方。
一群愁容满面,头发和胡子都乱七八糟的男子被长链拴着,坐在地上。“水。”其中一人虚弱地说道。“求求你!”那人伸手乞讨。
易沙斯停下脚步,惊讶地瞪着那个奴隶。“为什么这个奴隶的舌头还没割掉?”他对站在旁边看管那群奴隶的卫兵问道。
那卫兵耸耸肩。“我们还没时间料理那个事情。”
“慢慢来吧。”易沙斯对那卫兵说道:“要是给祭司听到了,一定会把你抓去讯问一番;到时可有你好受的。”
“我才不怕祭司哩!”那卫兵嘴上虽这么说,但却紧张地转过头张望。
“还是怕一点的好。”易沙斯劝道。“另外,这些动物也要给他们水喝;要是养死了,对谁都没有好处。”然后易沙斯开始领着那另外两个人走过两根大石柱之间的阴暗区域,而且又停下了脚步。“走开!”易沙斯对某个躺在阴影里的东西说道。那东西不情愿地移开了;嘉瑞安嚇了一大跳,因为那东西原来是一条大蛇。
“过去那边找你的同伴。”易沙斯对那大蛇说道,他的手则指向一处幽暗的角落;那角落里有一大群不断蠕动的蛇。嘉瑞安隐约听到干燥的蛇鳞片互相摩擦的嘶嘶声。挡住他们去路的那条蛇紧张地对易沙斯吐蛇信,然后便滑入那阴暗的角落里。
“你总有一天会被咬。”掺着嘉瑞安的其中一人警告道。“他们可不喜欢被人使唤来使唤去的。”
易沙斯毫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并继续往前走。
他们走近一道庞大且打磨光亮的门。“沙狄要跟你讲话。”那个圆胖的青年太监站在门口,以不屑的口吻说道:“我已经跟他说你打了我了。马阿思跟他在一起。”
“很好。”易沙斯说道;然后他推开了门。“沙狄!”易沙斯高声叫道:“跟你朋友讲一声,说我要进来了;我可不希望他犯下什么错误。”
“他认识你,易沙斯。”房间里面有个人说道。“再说,他也不会犯错。”
易沙斯走进去,并把身后的门关上。
“现在你可以走了。”掺着嘉瑞安的其中一人对那青年太监说道。
那小胖子嗤之以鼻。“沙狄叫我走,我才会走。”
“而且沙狄一吹哨子,你就立刻跑过去。”
“那是沙狄跟我之间的事情,是不是?”
易沙斯打开了门,并吩咐道:“把他带进来!”
那两个人把嘉瑞安推进房间里。“我们在外面等就好。”其中一人紧张地说道。
易沙斯厉声大笑,然后用脚把门踢上,又把嘉瑞安拉到桌子前;桌上仅有一张油灯,浮着小小的火焰,几乎挡不住周遭的黑暗。一名瘦削的死人脸模样的男子坐在桌后,轻轻地以长长的手指敲着光头。
“你能讲话吗,孩子?”那人对嘉瑞安问道。那人的声音听来竟有女低音的特质,而他的丝袍则是道地的猩红色,而非五彩色。
“可以给我喝口水吗?”嘉瑞安问道。
“等一下。”
“我现在就要拿钱。”易沙斯说道。
“先得确认这人有没有抓错。”沙狄说道。
“问他叫什么名字。”嘶嘶的话语声从嘉瑞安身后的黑暗中传出来。
“我会问的,马阿思。”沙狄稍稍不耐烦地对那声音的来源看了一眼。“这种事情我以前做过。”
“你拖太久了。”那声音低吟道。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沙狄对嘉瑞安问道。
“都伦。”嘉瑞安立刻扯谎道。“我真的很渴。”
“你把我当傻子啊,易沙斯?”沙狄问道。“你以为随便抓一个男孩子来就可以搪塞过去吗?”
“这就是你叫我去抓的那个男孩。”易沙斯说道:“如果你的消息错了,那我也帮不上忙。”
“你刚刚说你叫做‘都伦’?”沙狄问道。
“是。”嘉瑞安说道:“我在哥第克船长的船上跑腿。这是什么地方?”
“我问问题,你只管回答就好。孩子。”沙狄回道。
“那东西在说谎。”嘉瑞安身后那个嘶嘶气音的声音说道。
“这我知道,马阿思。”沙狄平静地答道。“他们一开始的时候都是这样。”
“我们没时间跟他耗。”那嘶嘶的声音说道:“让他喝欧列汁,我马上就要知道真相。”
“就依你吧,马阿思。”沙狄应喝道,然后他站起来,消逝在桌后的黑暗中。嘉瑞安听见叮咚的声音,然后是倒水的声音。“你可记着这是你的主意,马阿思。要是她怪罪下来,那可不该我承担。”
“她会了解的,沙狄。”
“哪,孩子。”沙狄说着便回到亮光之中,手里拿着棕色的陶杯。
“呃——不用了,谢谢你。”嘉瑞安说道。“我其实也不是真的渴。”
“你还是喝了吧,孩子。”沙狄对嘉瑞安说道。“如果你不喝,易沙斯会抓住你,然后我就把这灌进你喉咙里。喝这个不会怎样的。”
“喝!”那嘶嘶的声音命令道。
“还是乖乖照做的好。”易沙斯劝道。
嘉瑞安别无他法,只得喝了下去。那水有种奇怪的苦味,而且好像在他喉咙里烧起来似的。
“这样才好。”沙狄说着,又坐回桌后的椅子上。“现在我问你,你说你名字叫做都伦?”
“是。”
“你是哪里来的,都伦?”
“仙达力亚。”
“仙达力亚的哪里?”
“靠近北海岸的大林城的地方。”
“你在吉鲁克人的船上做什么?”
“哥第克船长是我父亲的朋友。”嘉瑞安说道。不知什么原因,他突然想要进一步解释:“我父亲要我到吉鲁克船上多学学,他说当水手比忙庄稼好。哥第克船长答应带我上船,他说我应该当得成水手,因为我不会晕船,而且也不怕爬上绳索去固定船帆,而且我也差不多壮得可以拉住船锚,而且——”
“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嘉瑞安——我是说——呃——都伦。是,我叫都伦,而且——”
“你多大了,嘉瑞安?”
“去年创世节就满十五岁。宝姨说创世节出生的人最好运,只是我还没发现我比别人好运在——”
“奎恩,奎恩!”他妈妈好像在责备他。她过去就是用这种声音责备他胡说八道的。“你别再指望把我送到任何地方了。你们的杰生?科万上将已经摧毁了我们的核星基地,更何况你也不知道纽玛琪到底离这里有多远。”
“我要尽力而为!在怪兽袭来之前——”
“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了。”他妈妈严肃的话中略有一丝遗憾。
“它离这里太近。它会杀光我们这些所有的小动物,因为它在滥杀中获得了无穷快感。我们一旦走出这幢实验室,就会被它吞噬。”
“难道我们已毫无办法了吗?”他站起身,紧紧盯着天鱼问道,“你刚才提到的那种武器,我们能不能使用?”
“我们试过了。”一声伤感的轻叹。“我的妹妹雪灰色带着这种武器飞去袭击搜寻者的老巢途中,遭到伏击,结果飞船被毁,身受重伤。我们最后在废墟中把她找到的时候,武器已不见了。”
“那些艾尔德人呢?它们有办法吗?”
“你不了解他们,”屏幕里传出他妈妈无奈的声音,“搜寻者也不了解。对他们来说,杀人是最恐怖的罪恶。但搜寻者嗜杀成性,它们以此为乐。”
奎恩紧握双拳,浑身不停地颤抖。他想到自己现在即使有力也无处使,就更加气愤。他慢慢地转过身,又去看屏幕上范围正不断扩大的灾难景象。
“尽管艾尔德人百般阻止,但我妹妹雪灰色还是带了两个同伴一起去偷袭搜寻者的老巢。她的行为之所以与艾尔德人不一样,惟一的原因就是她天生就不完美。”他妈妈幽幽地说,好像说起他爸爸为她拍摄的那张照片。“谁知我妹妹刚要接近搜寻者的老巢时,却遭到了你们杰生?科万上将的伏击——奎恩大吃一惊。他不好意思说杰生其实就是他的哥哥。
天鱼翅膀上的光泽完全敛去了,但奎恩从他妈妈柔和的声音中并没听出一丝痛苦。
“对不起,”他喃喃地说道,“我想我和杰生并不一样。”
他陷入了沉思,直到屏幕里传出的声音把他再次惊醒。
“你们的确不一样。你妈妈身上具有艾尔德人的品质,才使我们感到亲切可爱。我们常常想和她说话,就像现在和你说话一样自由,但那时候我们却不准这样做。”
“你有几个姐妹?”
“四个。大姐金基妮在光圈边沿外被搜寻者杀害了。二姐是西阳根,我们把她留在核星监测站,试着和你们住在那里的人交谈。
她的目的是研究你们适不适合被艾尔德人接纳。”
“有机会吗?”
“以前也许还有,可惜这线希望被杰生亲手扼杀了。不知何故,杰生袭击了我们的监测站,从此二姐的下落也不明了。”
奎恩不忍再听下去,便把目光又移到显示屏上。搜寻者睁着血红的眼睛,张着血盆大口,几乎占据了整个荧屏。图像模糊了一会儿,又立即清晰起来,搜寻者好似小了许多。
此时又传来他妈妈温柔的声音。
“雪灰色是我最小的妹妹,她的基因存在着先天的缺陷,所以发育迟缓。搜寻者路过光圈外的时候,她正在照顾我们的老母亲——”
奎恩突然看见屏幕上搜寻者的图像消失了。
“它不见了!”
“还在那里,”他妈妈的声音很冷静,“只是离摄像机的距离太近,所以无法成像。”
他等了一会儿,不安地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他妈妈的声音略显迟疑,但仍不慌不忙,似在斟酌他是不是会明白她说的话。“我们并没有明确的规定谁要说话,事实上我们用一个声音说话,代表我们全体的心声。这点和你们不同。但为了使你明白,你就叫我鲁恩桑好了。”
“鲁恩桑。”奎恩点了点头,表示对这个名字很感兴趣。他竭力装出他妈妈那样平静的语调说道:“要是我们可以发射那艘飞船——”他轻轻地说,“要是我们能找到雪灰色丢失的武器——”
空中突然闪出一道五颜六色的火焰!
“小心。奎恩!”是他妈妈焦急的喊声。“怪兽来——”
她话音未落,电灯已熄了。震动的地板把他抛得很高。
“鲁恩桑!”奎恩在黑暗中大叫,“鲁恩桑,你听见我了吗?”他没有听见回声。天鱼已不能对他说话,即便她想说,但显示屏已关闭了。他所能听见的是四周建筑物在游移的压力下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音。他知道天网已被剪断。他飘浮在黑暗之中,什么也没有抓住。
紧急信号灯亮了。他发现在头上不远处那艘太空飞船正闪着幽暗的光芒。实验室在旋转。他侧身去找天鱼,发现它如一道彩虹悬挂在囚禁它的笼子中。他想,天鱼也许正用他听不见的声音朝他大叫。
一块挡板朝他慢慢飘过来。他静待时机,一腾身便把它抓住,然后用从小学来的技巧,双脚朝挡板上一蹬,纵身朝笼子弹去。他拉开笼门,跳进去寻找放在那里的便携式话筒。他很快就找到了放在一起的书籍。
但话筒不见了。
“奎恩,亲爱的。”是他妈妈的声音,像他不小心撞伤时他妈妈柔声安慰他的声音。“我在这里。”
他朝下望去——它好像就在身下——眼便看见了天鱼。天鱼的脸向着他,神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闪闪发光。她怀中抱着显示屏。声音是从显示屏里发出的,显示屏里正闪出一种图案。
“是太空实验室吗?”
“是的。”
“搜寻者呢?”
“它把天网割断了。科多实验室正在下坠。”
“我们——”
“割断的是我们下面的网线,我们还连在港口上,巨大的惯性拖着我们正朝特洛伊小行星群飞去,那里是搜寻者的巢穴。”
杰生尽管发动的突袭摧毁了核星监测站,但西阳根还是借助一个救生艇逃了出来,她还救出了一个来自地球的男人雷纳德?卡本。
他俩是这次突袭中仅有的两个幸存者。
雷纳德受了重伤,在康复的过程中,他提出想见一见地球。
“已经过了大半辈子了,”他对西阳根说,“在死之前,我想再见一见地球。”
这愿望是难以实现的了。星际之间的距离太远,仅依靠这艘原始的救生艇,即使用尽他毕生的时间,也是无法回到地球的。西阳根对雷纳德讲起了她妹妹鲁恩桑受到地球上人类的残酷虐待。
他们现在正朝星群1号飞去。
“艾尔德的聚居区,”她告诉雷纳德,“不存在政府,艾尔德人族长的住所便是我们的中心。”
尽管路途像到地球那样遥远,但西阳根已觉得设有任何危险,再不会遭到同病相怜的雷纳德的突然袭击,再不会遇见搜寻者,她只渴盼艾尔德人的飞船能来到附近,把他们救回去。
他们单独呆在一起,相互间渐渐滋生了好感。西阳根更好地掌握了人类的语言,而雷纳德也开始讲述他的生平。
“我是舰队的一名新兵,”他告诉西阳根,“我父亲是一个军官。
他派驻在哪里,我们就迁居到哪里。我们曾在科多基地生活过,也在最遥远的极点站生活过。”
“我们每迁居一次新家之前,总要回去看一看地球。在太阳帝国,我的亲戚几乎都住在乞力马扎罗低地。平时如果我爸爸有长时间的巡航任务,我和妈妈便住在那里。爸爸在假期回来与我们同住。我想我们家很幸福,但我的妈妈却抱怨太空的生活。”
“我过去是搞计算机的,我的妈妈希望我以此为职业。后来我决定跟着爸爸进太阳舰队,她便与爸爸离了婚,一个人住在地球上,为博物馆收藏艺术品。”
“有一次我去看她,遇到了一位姑娘,她是个阿兹特卡人,一个天才的艺术家,很漂亮。我们疯狂地相爱了。她没有太阳标记。
我们没有结婚,也没在太空一起生活,但我们生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儿——”
她看见他眼中闪烁着泪花。
“我只看见过女儿一次,就是上次请假离开光圈回了一趟地球,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她大概已二十多岁了吧,也许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要是那怪兽冲到地球上去了她们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西阳根同情地伸出长着三根指头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雷纳德的脸。她也对他讲起她们纽林族深痛的家史和她姐妹们的不幸遭遇。她说,搜寻者是不可战胜的,所有星际间的星球很快就要沦为他们的殖民地。
“要是怪兽袭击了地球,”他说,“有几个人逃了出来,逃到光圈,你估计他们会被艾尔德人接纳吗?”
他看见她满脸凄然之色。
“你们的暴行已经毁了留给你们的希望,”她解释道,“因为你们攻击了我们的巡航舰;你们杀害了我们派去探视你们的人;你们抓走了我的小妹妹鲁恩桑,把她折磨得说不出话;你们还摧毁了我们的监测站,彻底地断绝了同你们建立友谊的努力。”
“要是我们早知道——”他说道,“我们害怕,因为你们是那样神秘。要是我们早知道——”
他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她能感到他的懊悔与痛苦。
“我们中有些人,”雷纳德低声说,“从没有想过要去真正了解你们。”
“我们会尽力原谅你们的。”西阳根的眼中也有泪花闪动。“因为你们中有些人很有希望成为艾尔德人。他们聪明、无私,有创造性。你们高度发达的科技为你们铺出了一条通向我们的道路——只不过你们又亲手把这条路堵住了。”她翅膀明亮的光泽渐消,眼中那抹遗憾的阴影渐浓。
“你们还是孩子,”她大度地说道,“核星站事件就当是一次惨痛的经历,你们从这里受到了教育,为以后进入光圈作准备。”
“但现在——”雷纳德满面泪痕地问道,“我们毫无希望了吗?”
西阳根拍了拍毫无光泽的翅膀,伸手轻轻地抚摸着雷纳德憔悴的面容说道:“我们看不见你们的希望。”
墨美:太阳年69年北美洲出现的一个重要的政治实体,名义上**,实际上受控于科万家族所属的太阳帝国。至太阳年100年,墨美失控的人口估计已高达97亿。由于地面资源枯竭,水土流失严重,饥饿导致的流行病盛行,因此,几乎所有的人都依靠人工合成营养品为生。
“如果我们可以出去,就出去吧!”奎恩说。
“我受了伤,不能动。”显示屏里传出他妈妈温柔平静的声音。
“我来帮你。”
由于天网已被怪兽剪断,他们现在正飘浮在幽暗无垠的太空之中。奎恩渐渐觉得自己如鱼得水,十分轻松。他把脚朝笼子的钢柱上猛一蹬,便游到了鲁恩桑身边。
鲁恩桑飘浮在黑暗中,身形十分优美。她全身都发着光,像一串银色的水珠,从头到尾慢慢变小,最后细成一点。奎恩伸手揽住她,感到她浑身柔弱无骨,肌肤光滑温暖,充满弹性。他再次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神秘清新的气息。鲁恩桑一只翅膀紧紧地贴在奎恩身上,另一只翅膀闪着金色的微光在前探路。
他们碰到天花板时,奎恩在空中倒过身,把脚朝上用力一蹬,又朝另一个方面飘去。他们飘过一块黑色的挡板,刚好要滑过太空飞船时,他伸手抓住了那道开着的舱门。
天鱼紧贴在门边发出光芒,以便奎恩能找到发射控制。发动机熄火了,他不得不费力地改用曲柄发动,然后关上里面的活门,把它钳紧。他穿好太空服后,问鲁恩桑没有了空气习不习惯。
“习惯。”他妈妈的声音轻轻地从鲁恩桑怀中的显示屏里传出来。“我们并不需要氧气。”
他穿好太空服,发现手动活门还开着,空气从那里挤进来,呜呜直响。于是他又一阵手忙脚乱,用曲柄把它合上钳紧,然后和鲁恩桑一起游进机舱。
他一开始还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他以前驾驶着飞船绕简诺特飞行过,但是这次驾驶飞船地处地球引力井边缘,一切都不同了。
他不安地坐在驾驶椅上,看着仪表盘上闪着红光的指针。幸好飞行控制器里安装了一个程序,教他如何启动辅助推进装置。飞船脱离了控制平台,先在黑暗里飞行了一段距离后进人了闪烁的星群间。
那些星星看上去很友好。在它们中间穿行,奎恩感到如在幸福的家中。他最终找到了地球,像一快黑色的圆盘,四周闪闪发光.是太阳从它背面照过来的缘故。
然而,在黑色的赤道附近,有一条断断续续异常笔直的线,隐隐发着光。当地球背后光芒万丈的太阳跃入眼帘时候,奎恩突然明白了那条线意味着什么。火!
在天网坠毁的地方,大火正在蔓延。
他戴上一副滤光镜,以避开太阳刺眼的直射。待到眼睛适应过来,他看见了太空实验室正在飞速地坠落,很快就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搜寻者呢?”他轻声问道,“搜寻者在哪里?”
鲁恩桑没有回答。她躺在他身边的座位上,怀中抱着的显示屏被扔到一边。她纤细的手搁在窗子的金属边上,两眼紧闭,全身毫无光泽。
奎恩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继续学习操作程序,准备把飞船迫降在地球上,由于辅助推进装置在降落过程中推进力太小,他不得不让辅助推进装置一直运行着,以减缓飞行速度。然而他们第一次赤道附近的试降不但没有成功,反而偏离地球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