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0:峡沟
又来了好几个加哇。他们一起协力又抬又抱,把机器人顺着原路搬回到峡沟底部。
在峡沟底部停着一部“沙漠爬虫,”其体积之庞大正好同它的主人身材之矮小形成鲜明对照。这是一部运载车辆,多重履带比人还高,支持着耸立地面几十米高的车身。它的金属外壳由于无数沙暴的袭击,布满了坑坑洼洼的麻点。
一走到“爬虫”跟前,加哇们又叽叽呱呱地交谈起来。阿杜?得杜虽能听见他们说话,可一点儿也不懂。不过,他不必为此而感到局促不安。加哇有时故意使用一种随机应变的语言,除他们内部能相互理解外,即便语言学家也会一筹莫展,为此绝望得发疯。
一个加哇从腰带挂盒里取出一个圆盘,将它贴在阿杜装置的胸前。他们把阿杜推着滚到一个从庞大车身的侧壁伸出来的管口前,然后四散躲开。只听得一声短促的呻吟,强大的真空吸管“呼”地一下把小个子机器人吸进了“沙漠爬虫”的肚内,就象用麦杆吸管吸一颗豌豆那么干脆利落。加哇干完了这件事,又叽叽呱呱地吵嚷了一阵,然后象老鼠归洞一样急急忙忙地通过管子和梯子爬进车内。
吸管猛地将阿杜吐到一个小室里。这是一间牢房,里面除了一堆堆破损的仪表器具和废铜烂铁之外,还关着十来个形状大小不一的机器人。有几个机器人正在聚精会神地进行着电子对话,其它的机器人则漫无目的地胡乱动弹着。但是,当阿杜打着滚摔进来时,一个声音惊叫起来。
“阿杜?得杜——是你呀!”激动的斯内皮尔在近乎漆黑的角落里呼唤着。他走到依然瘫痪的阿杜跟前,拥抱着他——这不是机械式的拥抱、而是富有人情味的偎依。突然,他发现了阿杜身上的小圆盘、不觉低下头沉思地凝视着自己的胸膛——这儿也贴着一个同样的圆盘。
润滑不良的巨大齿轮转动起来。庞大的“沙漠爬虫”吱吱嘎嘎地响着拐了个弯,然后以坚韧的耐性隆隆地驶人沙漠的夜幕之中。
八个帝国参议员和军官围坐在会议桌前,他们那生硬呆板、冷漠无情的面孔就象那擦得光亮干净的桌面。士兵们守卫着会议间的入口,桌上和墙上的灯放射着暗淡而阴冷的光。
八人中最年轻的一个正在慷慨陈词,他流露出一副在官场中迅速爬上高位的那种人的特有的神情举止,他爬上高位的手段是不宜深究的。的确,泰格将军具有一定的歪才,他之所以能飞黄腾达,除了部分地归功于他的能力外,卑鄙手刚同样发挥了神效。
尽管他的制服和身体同房间里其他人一样干净整齐,但其他七个人谁也不愿意碰他一下,在他身上有一种使人难耐和不堪的气味。虽然如此,仍有很多人尊敬他,或者说,畏惧他。
“我告诉你们,这次他太过分了,”泰格将军激烈地说,“这位由皇帝陛下硬加在我们头上的西斯勋爵将是我们的祸根。在战斗基地没有充分发挥作用前,我们的处境仍然是危险的。
“你们中的某些人,似乎还没有认识到反叛同盟装备之精良、组织之严密。他们的飞船性能是优越的,他们的驾驶员更是技艺精湛。有一种比发动机更强有力的东西在推动着他们,那就是他们异常的反动狂热。他们比你们大部分人所想象的更加危险。”
一个老年军官在座椅上神经质地扭动着,他脸上那深深的伤疤就是最高明的整容手术也无法使其完全平复。“危险的是你的星际舰队,而不是战斗基地,泰格将军。”他那干枯的老眼绕着桌子环视了一圈,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我倒是认为维达勋爵是知道自己的作为的。只要那些胆小鬼有一个庇护所,叛乱就将继续下去。他们的飞行员就可以在那儿休息,他们的机械就可以在那儿维修。”
泰格将军反对说:“对不起,我和你的看法不同,罗莫迪。我认为这个基地的建造与其说是出于某种合理的军事战略考虑,还不如说是出于塔尔京总督对于权力和荣誉的企望。在参议院,叛乱者将继续增强他们的势力,只要……”
门向一边的滑动声和士兵们严肃的立正声打断了他的话。他和所有在座的人一样把头转了过去。
两个外表不同然而目标一致的人走进了房间。靠近泰格的是一个瘦瘦的狭长脸的男人,蓬乱的头发和细长的身躯使他看上去象一把旧扫帚。他就是帝国的无数外围星球的总督,显贵的莫夫?塔尔京。跟他身边的全身披挂、身躯高大的达斯?维达勋爵相比,塔尔京就显得矮小了。
泰格虽未被吓倒,但气焰却已收敛。当塔尔京在会议桌一端得位置上就座后,泰格也慢慢地坐了下来。维达以显赫的派头站立在塔尔京总督座椅的背后。塔尔京直对着泰格盯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像是什么也未曾看见似地将目光转到别处。泰格十分激怒,但仍然一言不发。塔尔京的目光绕着桌子转了一圈,脸上依然挂着满意的微笑。“我们再不必为帝国参议院担心了,先生们。我刚才接到通知,说皇帝已经永远解散了那个走入歧途的机构。”
惊讶的声浪像涟漪般在与会者中间扩散开来。“古老共和国的最后残余……”塔尔京说。“终于给扫除干净了。”
“这是不可能的。”泰格打断了他的话,“皇帝陛下将怎样维持对政府机构的控制呢?”
“你们必须明白,参议院代表制并没有正式废除,”塔尔京解释说,“它只不过在整个非常时期——”他微微一笑,接着说,“给取代了。现在地区总督将对其领土拥有直接控制和自由支配权,这就意味着皇帝陛下终于可能以帝国的威力约束住那些动摇不定的星球了。从现在起,帝国舰队和这个战斗基地所具有的威慑力量将使那些可能背叛的地方政府就范。”
“怎样对付现有的叛乱呢?”泰格感兴趣地问。
“即使叛乱分子设法搞到了这个战斗基地的全部技术资料,他们也很难找到可供利用的任何弱点。”此时塔尔京的微笑变成了假笑:“当然,我们大家都知道这些重要资料是保管得极其严密的,不可能落到叛乱者手里。”
“你转弯抹角地谈到的那些技术资料,”达斯?维达愤怒地叫嚷说,“会很快回到我们手里的,如果……”
塔尔京打断了黑勋爵的话,——其他坐在桌子旁的人谁也不敢这样做。“这是没有意义的,叛乱分子不管设法搞到了什么情报,对战斗基地的任何攻击都只能是自蹈死地,自取灭亡,毫无益处。经过多年的秘密修建,”他喜形于色地说,“这个战斗基地已成为我们所在的这一部分宇宙中的决定性力量。在我们这一星系范围内。任何事情的结局将不再取决于命运、法令或其他什么力量,而取决于这个战斗基地!”
一只包裹着金属片的巨手略略作了个手势,桌上一个注满饮料的杯子像响应号召似的漂移到这只手中。黑勋爵用一种略带忠告的语调接着说:“不要对你们搞出来的这个技术威慑力量过于自豪,塔尔京。即使它能摧毁一个城市、一个星球或一个完整的系统,但当它和‘力’较量的时候,仍是微不足道的。”
“‘力’?”泰格嘲笑说,别用你那术士手法来吓唬我们,维达爵士。你对于古老神话的可悲信仰并没有帮你用咒语召回失去的磁带,也没有赋与你足够的洞察力来找到叛乱分子的秘密营垒。嗨,这令人笑破肚——”
突然,泰格鼓起眼睛,两手抓向咽喉,面色发紫。
“我感到,”维达不动声色地说,“这种缺乏信仰的现象是令人烦恼的。”
“够了,维达!”塔尔京深感苦恼地喝道,“放开他!我们当中这种争吵是毫无意义的。”
维达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
泰格跌落在自己的座椅里,揉着自己的喉咙,充满余悸的眼光一直不敢离开那黑色巨人。
“等到战斗基地获得可以运行的证书之后,维达勋爵会给我们提供叛乱堡垒德地点的。”塔尔京说,“一旦知道这个地点,我们就将向它进击,把它彻底摧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粉碎这一可悲的叛乱。”
“既然皇帝圣意如此,”维达不无讽刺地补充说,“它也就一定会如此。”
假如围桌而坐的权势人物中有谁对这种不恭的语调感到不悦,那么只要瞧一眼泰格就足以使他噤若寒蝉。
阴暗的牢房里散发着油和润滑剂的陈腐臭味,这是一所名副其实的金属停尸房。斯内皮尔竭力忍受着这种恶臭。为着防止每次意外的颤簸把它撞到墙上或其他机器人身上,这简直是一场持续的战斗。
为了节省能量,也为了避免听到高个子同伴的持续不断的抱怨,阿杜?得杜关闭了所有外部感觉系统,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堆备件之中。这时,他对自个儿和大家的命运已置之度外。
又一次猛烈的颠簸狠狠地摇晃着这个监牢里的囚徒。斯内皮尔呻吟着:“这样有个完吗?”他早已设想了五十多种可怕的结局而又都给推翻了。他唯一有把握的是,对他们最后的处理可能比他们想像的更糟糕。
突然,没有任何警告,一个比最猛烈的颠簸还要使人不安的事发生了。“沙漠爬虫”的叫声消失了,并停了下来,似乎是回答斯内皮尔刚才的疑问。这些仍然保持着人类知觉能力的机器人发出一片紧张的嗡嗡声,他们纷纷地猜测着眼下的地点和可能的命运。
至少,斯内皮尔对捕捉他们的那些家伙以及他们可能的动机不再是一无所知了。当地的俘虏已向他介绍过这些半人半兽的乘车移居者——加哇的性情和种类)他们以庞大的移动堡垒为家,乘坐着它在塔图因的最荒凉的地面搜索有价值的矿藏和可以利用的废旧机器。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脱下过防护大氅或摘下过防沙面具,因此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长的什么檬样。但是他们是以惊人的丑陋而闻名的,斯内皮尔对此确信不疑。
斯内皮尔倾身俯向依然静静躺着的伙伴,摇晃着他圆桶形的躯干。阿杜装置上的表皮传感器被激活了,这小个子机器人正面的灯开始相继发出亮光。
“醒醒、醒醒!”斯内皮尔催促着。“我们已经停在某个地方了。”像其它几个更富有想象力的机器人一样,他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金属四壁,担心不知什么时候隐蔽的嵌板一滑开,一只巨大的机械手就会伸进来四处摸索,将他们抓走。
这时,阿杜站起来,恢复了他的全部活动机能。“毫无疑问,我们是注定完蛋了,”斯内皮尔悲痛他说,“你说他们会把我们熔掉吗?”他沉默了好几分钟,又加上一句,“这种提心吊胆的等待真叫我难受!”
突然,牢房的一堵金属墙壁向一侧滑开了。塔图因早晨的眩目日光倾泻进来,斯内皮尔敏感的光感受器被迫作出调节的反应,以免受到严重损伤。
几个面自可憎的加哇敏捷地爬进小室里来。他们仍然穿着斯内皮尔以前看到过的那种肮脏的长袍,用一种奇特的手持式武器逐个地戳着机器人。斯内皮尔注意到其中有些机器人纹丝不动。
加哇不理会那些不动弹的机器人,把还能活动的机器人赶到外面集合。阿杜和斯内皮尔也在当中。他们发现自己加入了一个由破损不堪的机器人组成的行列。
斯内皮尔挡住刺目的阳光以保护眼睛。他发现他们五个机器人被安排在巨大的,“沙漠爬虫”旁边。他没有逃跑的念头,这样的念头对于一个机器人来说是断然不允许的。机器人的智力越强,和这个念头就越不相容,就越不可想像。此外,假定他真的想逃走,内部的传感器将会立即检测出关键逻辑失灵,而把他脑中的电路全部烧毁。
他没有想到逃跑,而是开始注意地研究起附近地面上露出的那些小圆顶和蒸气发生机来,这些都说明地下有一个较大的人类宅第。尽管他对这类建筑不熟悉,但各种迹象表明,这是个大小适中的宅第,虽然孤立、偏僻一些。斯内皮尔怕被拆成或被驱赶到某个高温矿坑里去作苦工的那些担心渐渐消失了,情绪相应地好起来。
“或许,还不至于那么糟糕,”斯内皮尔满怀希望地咕哝着说,“如果我们能说服这些两条腿的害人虫在这里放掉我们,我们就有可能再次为理智人类服务,而不会被熔成炉渣。”
阿杜唯一的回答是一阵态度不明的喳喳声。加哇开始在他们中间来回奔跑,一会儿想把一个脊背弯折的可怜机器人拉直,一会儿想用液体和尘土来掩盖凹痕和擦伤。这时两个机器人都默不作声了。
当两个加哇匆匆跑过来,忙着在斯内皮尔蒙着沙尘的皮肤上修饰时,斯内皮尔竭力忍着不露出恶心的表情。他那模仿人类的多种功能之一就是能对臭气作出反应。显然,加哇根本不知卫生为何物,但他确信向他们指出这一点肯定是没有好处的。
小飞虫像云雾般围着加哇的脸盘旋飞绕,但加哇毫不在乎。显然,他们把这些小飞虫当作身体的附属物,就象多长出来的一只附肢一样。
斯内皮尔观察得入神,竞未发觉从那最大的圆顶那边朝他们走来了两个人。阿杜不得不轻轻碰他一下,他才抬头望过去。
第一个人神色严峻、面带倦容。饱经风沙磨砺的面孔记录着他在多少年的漫长岁月里同恶劣环境进行过不屈不挠的抗争,灰白的头发缠结在头上,像石膏雕成的螺旋线。身上、脸上、衣服上,甚至思想上都布满了灰尘。虽然他的精神也许衰老,但他的身体仍然强壮有力。
与他叔叔那摔跤运动员似的身体相比,卢克显得比较矮小。他垂着肩跟在他叔叔后面。此刻他并不倦怠,但神情十分沮丧。他脑子里考虑着许多事情,但没有一件与农活有关。他思索的主要是他今后的生活以及他的挚友的行动——他在不久前离别了家乡,飞向了蓝天深处,献身于一种更艰巨然而也更有意义的事业。
个儿较高的人在机器人的队列前停下来,用一种奇异的吱吱声和加哇头目交谈起来。当他们有意交谈时,加哇的话也是能听懂的。’=~、”、
卢克站在一边,不动心地听着。在他叔叔观察这五个机器人时,他漫不经心地跟在后面。叔叔偶尔停下来和侄儿议论两句。虽然他也知道应该跟着叔父学习,但他的注意力很难集中。
“卢克——嗷,卢克!”一个声音呼唤着。
卢克俯身往这个喷吐着内脏的机器人内部看了一下。叫喊道:“欧文叔,这个耕作机的中心伺服电机坏了。”他伸进手去,试图调整那个失灵的装置。但里面剧烈地打着电火花,他赶紧将手抽回。烧灼后的绝缘物和电路发出的刺鼻的焦臭味散发在沙漠清新的空气里,好像是机器人的尸臭一样。
我不会有时间去琢磨别人对我的暗示,在寻找配偶方面,这种情况会对我非常不利。所以我要提前考虑,做好准备。这就是我现在正在做的事。”
他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我很荣幸,英格丽德。不过我们两人差异太大了。”
“我觉得这正是你吸引我的地方。”她的手掌轻抚过他的面颊,“我想要了解你。你比我以前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更有男人味道。”
他拿出钱付了账,动作有一点点不稳。自从认识他一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他熄掉雪茄,
静静地看着它。“我住在泰斯卡布领肯的一家宾馆。”
他说,“条件很简陋。”
“我不介意。”她回答道,“我想我根本不会注意到那些。”乘员们分别乘坐数艘穿梭机前往母舰。从他们的角度看来,“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如同一把指向群
星的匕首。她的舰体呈圆锥形,舰首狭窄,舰尾粗大。外部的设备没有破坏舰体的光滑感,倒像是五光十色的装饰。这些设备包括舷窗和舱门、各种传感器、两艘登陆舰(母舰的设计使她本身不能登陆行星),还有当下折叠起来的巴萨德引擎的骨架。圆锥体结构的基部十分宽敞,反应堆以及其他许多仪器都位于这一部分,由于舰体相当长,这样的设计倒也不显得突兀。
在“匕首”的一侧尖端有一个伸展出来的结构,看起来就像是刀柄上的篮状护手。这一结构的边缘支着八个细长的圆柱体,这些圆柱体均指向后方——这就是助推管,在飞船仅以行星际速度飞行时,它们和后方的反应堆配套使用,给飞船加速。那个状似篮子的结构中包含着这些助推管的控制器以及动力装置。“匕首”刀尖之后直到刀柄顶端的整个刀身色调偏黑。该顶端是一个复杂的球体——巴萨德引擎,其他部分则是屏蔽物,用来防护巴萨德引擎工作时产生的辐射。
这就是“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她是这一型飞船的第七艘,也是最年轻的一艘。她所承担的任务要求她保持外观简洁,但和人类的皮肤一样,这种简洁是虚假的,她的内部结构极其复杂精细。从20世纪中叶人们刚开始设计这一型飞船的基本概念开始,直至今日,许多人为实现这一构想付出了无法历数的思考与努力,这些人中包括很多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天才。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开始兴建的时候,人们已经掌握了相当的实践经验和必要的工具,技术文明也终于真正地繁盛起来(幸运的是,至少就目前而言,这种繁盛并未受到战争或战争威胁的压迫)。尽管如此,建造这艘飞船的费用仍然大得惊人,甚至引发了很多抱怨。付出这么多,就是为了让50个人飞往一颗所谓“比邻”、实际上却极其遥远的恒星吗?
没错。因为宇宙是如此浩瀚。
飞船绕行于地球轨道,而宇宙隐伏在她的后方与四周。把目光从太阳和行星上移开,你看到的是一种透明的黑暗,庞大得超出了你的理解范围。宇宙空间密布着无法计数的恒星,它们永不闪烁,散发着如寒冬般冰冷的光辉。那些最为明亮、在地面上便可分辨
出颜色的星星,其色调在太空中更加明显:铁蓝色的织女星,金色的五车二,琥珀色的参宿四。在太空中,本星系中很多较小的恒星都变得可见,一个没有经过专门训练的人甚至很难分辨出平日熟识的星座;夜空中充满了无数的太阳。还有那条横贯天空的玉带——银河,以及众多不再仅仅散发着模糊的光、反而非常明亮的星云;穿越了超过100万光年的距离,仙女座星系的光芒仍然如此耀眼。你会发觉自己的灵魂就快在这无尽深邃的夜空中溺毙了,只好再度将视线转回容纳你身体的这个小而舒适的舱室。
英格丽德.林德格伦进入舰桥,抓住把手,在空中找到了平衡。“向你报到,船长先生。”她十分正式地大声说道。拉尔斯.特兰德转身回礼。在失重状态下,他那原本笨拙的身形变得如鱼得水,一举一动十分优雅。除此之外,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灰发男人。按照要求,标准的飞船工作服上都要佩戴显示级别的徽章,可在船上没有人这么做。
“你好。”他说,“你的假期一定过得很愉快吧?”
“的确如此。”她脸颊涌起一阵红潮,“你呢?”
“哦……还好吧。基本上我是扮作游客,从地球的一边飞到另一边。让我惊讶的是,有这么多东西我以前都从未见过。”
林德格伦不禁有点同情他了。这个圆形房间中央的控制和通信操作台周围共有三张指挥椅,只有他一直独自坐在自己的指挥椅上,在房间里到处飘荡。所有的舱壁上都布满了仪表、读数显示屏、指挥器以及其他各种设备,闪光、振动和不断跳出的记录表更加凸显了他的孤独。在她进来之前,这个人耳中只能听到换气设备的嗡嗡声和继电器偶尔传出的滴答声。
“你真的没有亲戚了吗?”她问。
“有倒是有,可太远了。”特兰德微笑着,长脸上泛起了皱纹,“别忘了,按太阳系的标准来衡量,我都活了一百多年啦。上回我回达拉纳省老家那个小村庄的时候,我侄孙的两个小孩都十多岁了。我可不指望他们还能把我当成近亲。”(第一批飞向人马座a的载人飞船出发的那一年,他只有三岁。在他入幼儿园之后的两年,月球背面基地收到了探险队发来的第一条微波通信。这条消息让这个喜爱幻想的内向男孩走上通向星际的轨道。二十五岁那年,他从研究所毕业,因为在行星际飞船上的优异表现而被选入首批飞往波江座e探险队伍。这批人在29年后返回;由于时间膨胀的缘故,对于这些船员而言时间仅仅过去了11年,其中还包括在目标行星上度过的六年。他们的发现给他们带来了很多荣誉。他们返回地球的时候,鲸鱼座t项目的飞船已经基本完工。如果特兰德愿意在一年之内再次离开地球,他就
可以成为大副。他这样做了。在他自己看来,他又过了13年才返回地球,返回时已经成了代理船长,因为前船长在某颗非常原始的行星上遇难了。而在地球的角度来看,时间已经过去了31年,“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也开始在绕地球轨道上进行装配。飞船在差不多三年之内就要起飞。如果接受这个职位,就要把这一千多天中的绝大部分用于谋划和准备……但是,不接受是不可能的。再说,他对现在的地球已经很陌生了。)
“开始干活吧。”他说,“波里斯.费多洛夫和他的工程师小队跟你一起上来的?”她点点头,“他收拾好了会用内部对讲机跟你联络,他跟我是这么说的。”
“呵。看来他还算有礼貌,起码知道转告我他到了。”
“他情绪很糟糕,从地面到这儿一路上都闷闷不乐。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得在这艘飞船里相处很长一段时间,英格丽德。”特兰德指出,“我们的行为举止的确会引起一些问题。”
“哦,波里斯会调整好状态的。我猜他可能是宿醉未醒,要不就是昨晚某个姑娘拒绝了他,诸如此类的。培训时他给我的印象是,这人恐怕经不起什么打击。”
“他的心理报告上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些东西——或者叫潜在的可能性——在测试中是体现不出来的。你必须抵达远方——”特兰德朝罩起来的光学观测镜比了个手势,好像这仪器代表它所瞭望着的远方似的——“到了那边,潜在的东西就会体现出来,不管它们是好是坏。”他清清喉咙,“好吧。科研人员也已经排出了计划表,是吗?”
“是的。他们会分乘两艘飞船,第一艘在13:40分抵达,第二艘在15:00分。”特兰德瞧着控制台上夹着的计划表,点点头表示赞同。林德格伦补充道:“可我不认为这两批人之间需要那么长的间隔时间。”
“这叫安全限度。”特兰德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另外,就算这些从没上过飞船的人接受过培训,咱们也得花不少时间才能帮他们在铺位上安顿下来。这种失重环境下,他们没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这事可以交给查尔斯。”林德格伦说,“如果必要的话,他可以把他们一个个搬过去,速度肯定快得叫你不敢相信。这个人你还没见过。”
“雷蒙特?我们的警官?”特兰德盯着她颤动的睫毛,“我知道他很适应失重环境,而且会跟着第一艘飞船上来。可他真有那么棒吗?”
“我们一起去了埃托勒.普莱西。”
“什么地方?”
“一颗度假卫星。”
“哦,知道了。你们玩了零重力游戏?”
林德格伦点点头,“当然,还玩了别的。”
“他会跟我住在一起。”
“呃……嗯……”特兰德揉了揉下巴,“老实说,
我希望他能待在事先分配好的舱室里,以防我们的,嗯,旅客们出什么问题。这是他在旅途中应该发挥的作用。”
“我可以到他那里去。”林德格伦提议道。
特兰德摇摇头。“不行。高级船员跟高级船员住在一起。理论上说,我们必须住在里舰桥最近的地方,可那不是真正的原因。英格丽德,在接下来的五年当中,你会明白‘象征’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概念。”他耸耸肩,“好吧,其他居住舱室其实就在我们住的那
一层下面。要是安排好的和你一个房间的人不介意交换,你就可以如愿了。”
“谢谢你。”她低声说。
“不过我不禁有些惊讶。”特兰德说,“我觉得他不像是你会选的那种人。你认为你俩的关系能够持续吗?”
“我希望能。他也说过希望能持续。”为打破自己的局促不安,她也来了次佯攻,“那你呢?你做出选择了吗?”
“还没有。不过我当然会及时选择。一开始我会非常忙,另外,以我这把年纪来说,那种事不用急。”
特兰德笑了几声,接着又严肃起来,“抓紧时间吧,我们没时间可以浪费了。请执行你的检验程序,以及——”来自地球的飞船在预定时间抵达“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空间飞船上伸出的黏合锚将短粗的交通舰固定在“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的弧形船壳上。飞船
上的机器人——由传感器、电脑和行动装置组成的活动单位——指挥着终端操控者,让两艘飞船的气密舱完美对接。此时两边的气密舱都被排空,外气门阀复位,让塑胶软管完成气密工作。接下来两边气密舱再度充气,以检测可能存在的空气泄漏。检测完毕,不存在任何问题,内气门阀最终打开。雷蒙特解开安全带。他坐在漂浮着的座椅上,瞥了一眼身下的旅客区域。来自美国的化学家诺波特.威廉姆斯正要解开安全带。“停手。”雷蒙特命令道,说的是英语。尽管所有人都能听得懂瑞典语,毕竟还是有些人不能完全掌握这门语言。对于科学家来说,英语和俄语仍然是最主要的国际性语言。“待在自己的座位上。我在空港的时候已经说过,我会一个个将你们送到各自的舱室中去。”
“我用不着劳烦你。”威廉姆斯回答道,“我能适应失重环境。”他是个圆脸的矮个子,棕色头发,惯于穿花里胡哨的服装,总是大声讲话。“你们都接受过一定的训练。”雷蒙特说,“但训练毕竟不同于从经验中获得的正确反应。”“顶多也就是会跌跌撞撞吧。那又怎样呢?”
“那就存在着意外的可能。我不能说这种可能性很大,但肯定是存在的。我的职责就是在事情发生之前消灭这种可能性。当前情况下,我的判断是,我应当引导你们到各自的床位,你们要在那里待着,直到另行通知。”
威廉姆斯的脸涨红了,“听着,雷蒙特——”警官的灰色双眼紧紧盯着他。“这是命令。”雷蒙特一字一顿地说,“我有权力这么做。我希望我们的旅途不会以一次争吵作为开始。”
威廉姆斯重新在座位上坐好。他毫无必要地用力系上安全带,双唇紧闭。几滴汗从他的前额进出,漂浮在走廊里;头上的分光灯照在汗珠上,散射出不同颜色的光芒。
雷蒙特打开对讲机与飞行员联络。对方不会登上“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只要运送的人员全部离舰,他便会驾驶飞船尽可能迅速地离开。“你是否介意我们移去遮光板,好让我们的朋友在等候时有些可看的东西?”
“请随意。”对方说道,“应该没什么问题。而且……你们要有一阵子看不到地球,不是吗?”雷蒙特向旅客们宣布可以移去遮光板。大家连忙伸出手来拉动曲柄,打开遮蔽着观察窗口的金属板。雷蒙特则忙于进行他的护送工作。队列中的第四人是池云爱玲。她的身体蜷缩在安全带下面,完全转向观察窗口,手指按着窗口表面。“轮到你了,请吧。”雷蒙特说。她没有反应。“池云小姐。”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该你了。”
“哦!”她好像是被从梦中惊醒一样,眼中噙着泪水,“我,我很抱歉。我出神了——”
相互联结的飞行器进入了又一个黎明。光线从地球那广阔的地平线上空飞掠而过,被分成从枫叶红直到孔雀蓝的无数种颜色。有那么一瞬间,肉眼可以看到黄道光,就像那个正在升起的火盘周围的一道光晕。在那之后是群星以及娥眉月。下面就是地球,大洋光芒闪烁,带来雷雨的云层缓缓移动,呈现绿色、棕色和雪白色的大陆,以及如糖果盒般的城市。看到这一切,你感觉到这世界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