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寂突然变脸,皇帝并不觉得意外。只是看到晏寂那瞬间冷漠下来的俊脸,还是觉得心头发堵。
他为帝多年,早已经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但人终究是人,尤其是皇帝这种身居极高之处,又上了些年纪的人。人人都说,皇帝与元后少年夫妻,元后乃是皇帝一生挚爱。甚至,在元后过世后,皇帝力排众议,将尚未到总角之年的嫡子封为了太子,就叫这种说法愈发地令人信服。
只是皇帝自己清楚,每每午夜梦回,他会想起的,都是另外一个女子。
奈何红颜薄命,斯人已逝。皇帝每每思及,都会觉得痛彻心扉。
他没法弥补前半生所犯的错误,便愈发想将这份愧疚,弥补在她的孩子身上。
“寂儿!”
皇帝急急开口,却见晏寂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一时情急,头一歪,竟是吐出了一口血来。
“陛下!”
在暖阁之中服侍的内侍总管急了,三步并作两步抢到了皇帝身边,声音都发抖了,“快,快去请御医!”
“不必了!”皇帝摇头,目光殷殷,看着停在了门口的晏寂。
晏寂听见了内侍总管的喊叫声,才驻足回首,没想到竟然看到了皇帝吐血的一幕,他两道英挺的眉毛皱了起来。
“不是说已无大碍了?”走回到龙床前,犹豫了一下,晏寂还是将小炕桌上的温茶端了起来,递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并没有接,面色复杂,眼睛却是微微湿润了。
雕花镂刻的白玉茶盏温润细腻,装着的茶汤清亮澄澈。晏寂垂眸,似是心中正在纠结。末了,终于还是掀开了碗盖,将茶盏送到了皇帝的嘴边。
心满意足地用茶漱了口,皇帝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靠在了龙床上。
“陛下若无他事,臣就告退了。”
晏寂硬邦邦地说道,脸色很是不好。
“寂儿,你终究是不忍心。”皇帝却愉快极了,“朕……”
一句话尚未说完,外面有小内侍进来通报,说是珍贵妃来了,求见皇帝。
晏寂本来已经稍稍有些软化的脸上又恢复了冰冷。
皇帝无奈。
好不容易,他与晏寂之间关系缓和,晏寂甚至愿意亲手喂他喝水了。偏偏这个当口,珍贵妃来了。
若来的是别人,皇帝大可将人呵斥回去。但珍贵妃不同。
皇帝醒来后,得知趁着自己昏迷,薛皇后直接弄死了王贵人,十分不满。待回了宫之后,便让薛皇后以病重为由,在凤华宫里安心休养了,一应宫务,都交给了珍贵妃。
原本,皇帝还欲令薛皇后将凤印一同交于珍贵妃,被珍贵妃苦苦劝住了。
“臣妾何德何能,敢掌凤印?陛下且听妾一言,皇后娘娘处置虽急,其情可谅。见到陛下病倒,莫说娘娘与陛下夫妻情深,便是臣妾,见到王贵人竟有借机邀宠之意,也很不能一时就狠狠惩治了她呢。陛下,且看娘娘待您这真心的份儿上吧。”
这一番话,很是符合珍贵妃的人设身份,很在皇帝跟前刷了一波好感。
凤印,也就顺理成章地留在了薛皇后处。
皇帝身边从不缺少美人,燕瘦环肥,宫里各色美人不知道有多少。但珍贵妃这个温柔沉静,从不争宠,却又时时刻刻如同解语花一般的女人,在皇帝心中也还是不同的。
见晏寂起身就要走,皇帝无奈地说道:“今日叫你来,是要告诉你,京军大营那边你多上心。广平侯府两代人掌京营,在京军中的人脉盘根错节。你乍然接手,必有许多人要寻衅。这些,你心中先要有个准备。”
“知道了。”晏寂淡淡答道,起身告退。出了西暖阁,就看见了珍贵妃正带了两个宫中侍女立在门前。
对皇帝的宫妃,晏寂一个也不熟悉。若不是方才内侍通传的时候,说是珍贵妃到了,他连站在门口的这位是谁,都不清楚。
当然,他一个外男,和宫妃也不该有太多的接触。
因此,晏寂只是看了一眼珍贵妃,轻轻颔首,便欲离开。
“郡王。”珍贵妃却先开了口。
晏寂停下了脚步,不明所以地看着珍贵妃。他不大明白,这个无论是在宫中,还是皇帝心中都占有一席之地,甚至成了隐隐超越了中宫存在的女人,为什么要叫住自己。
珍贵妃容貌自然也是不错的。但平心而论,只是中上之姿,远远没有到了倾国倾城的地步。但她身上,有着寻常女子没有的清雅书香和温柔恬静的气质。虽然韶华不再,但岁月的沉淀,却让这种气质愈发的出众,比之十几岁少女的鲜妍妩媚,珍贵妃是另外的一种风情气度。
“郡王且慢行。”珍贵妃含笑上前两步,“不知圣人……”
她往西暖阁里看了一眼,似是想打听皇帝的情况。
晏寂垂了眼眸,“听闻娘娘到来,陛下心情正好。”
没有料到晏寂会这样说,珍贵妃一怔,随即笑了起来,“郡王说笑了。”
正欲再说什么,内侍总管从里面走了出来,“陛下请娘娘进去。”
珍贵妃只要掩下了话,对着晏寂点了点头,转身莲步轻移,先进了西暖阁。
看了看西暖阁的窗纱,晏寂转身出了宫。
暖阁内,有三四只香炉燃着龙涎香。袅袅香气缓缓升起,皇帝斜靠在长长的引枕上,有些失神。
珍贵妃一进了西暖阁,便看了这般情形。
“陛下。”
带着温柔的笑容,珍贵妃上前柔柔行下礼去。
“爱妃来了。”皇帝回过神来,笑道,“早说过了,不必多礼。你我夫妻多年,客套起来有什么趣味?”
珍贵妃掩唇而笑,“陛下又说笑了。妾何德何能,敢和陛下称夫妻?皇后娘娘,才是您的妻啊。”
她眉目宛然,说话之间眼波流转,竟有几分小女孩儿的灵动。
皇帝素喜她知情识趣,又不恃宠而骄,伸出手去,叫她坐到了自己的身边。
“你身子素来也不大好,这样的热天,怎么还走了来?”
捻着珍贵妃柔弱无骨的细滑的手背,皇帝笑问。
珍贵妃叹了口气,“还不是安泰那丫头?说她献给自己父皇的灵芝,是好友所赠。她父皇喝了灵芝调处来的汤药,好转了,追着我问,到底她父皇什么时候能给她那位好友点赏赐呢。”
皇帝大笑,“安泰怎么自己不来?”
珍贵妃就凑到了皇帝耳边,小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皇帝“呦”了一声,“真的?”
“谁还骗陛下不成?”
“安泰也长大了。”皇帝感慨,“朕每每想起她,脑海中总是想到她才学走路时候的模样。没想到,这一转眼,女儿就这么大了。朕也老了。”
珍贵妃轻笑,“陛下不老。”
“不老?”
“不老。”珍贵妃看着皇帝,眼中爱意无限,白皙的手指轻轻抚过皇帝的鬓角,“臣妾心里,陛下永远是那个骑在马上英姿飒爽的年轻人。”
皇帝哈哈一笑,“爱妃果然是妙人儿。”
笑过之后,才又伤感起来。
“安泰大了,也是该为她选个驸马的时候了。”
皇帝五个女儿,除了前两位公主已经大婚外,后面三个公主年纪相仿,都还未择好驸马。
三位公主待字闺中,京城里有适龄子弟的人家也都在张望。大晏朝公主都有自己的公主府,一旦大婚出宫,便会入住公主府。
驸马当然要与公主住在一处。这尚了公主,几乎等于入赘了。且大晏朝中,驸马不入朝堂,只有个驸马都尉的虚衔儿。也就是说,若为人庸碌还好,但凡有些才能的,尚主之后前途也相当于断了在仕途上的前程。
可是皇帝择婿,又怎么会选庸碌之人呢?
当然,也有例外——公主若是深得皇宠,那就另当别论了。更何况,驸马虽然只有虚衔儿,但驸马的孩子却是从出生起就有爵位的。
真是……左右为难呐。
作为皇帝最疼爱的女儿,安泰公主的婚事,早就被人盯上了。
这里头最热心的,莫过于薛皇后。
薛皇后一门心思想让侄子薛凛尚主。
要说薛凛,皇帝是满意的。
薛凛是承恩公府最有出息的子弟,算得上文武双全,人又生得英挺俊朗。且素日里看,薛凛似乎也对安泰公主有些倾心。
唯一叫皇帝犹豫的,就是薛皇后了。
这个时候,薛皇后如此热心安泰公主的亲事,目的为何,皇帝一清二楚。
正因为如此,他才犹豫,也对薛皇后多了几分不满——连侄子的亲事都要带着算计,这样的女人谁会喜欢呢?
不过,皇帝左右看去,还是觉得一众少年子弟之中,薛凛最是出色。
最疼爱的女儿,自然该配最出色的驸马。
听到皇帝再一次提起安泰的婚事,珍贵妃细细的眉尖,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这一下转瞬即逝,珍贵妃眼角眉梢便挂上了轻愁,“安泰这性子,有陛下庇护,在宫中自然是千好万好。臣妾,只担心这样的风风火火大大喇喇的,大婚了,哪个驸马受得了呢?”
叹了口气,岔开了话题,“倒是陛下,您什么时候赏赐那位赠她灵芝的姑娘?臣妾得不了准信儿,回去安泰定是要闹的。”
皇帝也来了些兴致,“我记得爱妃说过,那位姑娘是……是唐国公府的人?”
“是呢,我听安泰叫她阿凝,唐燕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