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的人站出来出主意，这是好事。我马上宣布由她们几个负责搞定应对验厂的考勤卡片这事。她们详细说了她们的打算，而且比我要想得更细致周到。一人说，“写字楼里这么多人，一眼就能看出我们是在做假，白天不好做，只能等到晚上写字楼里没人的时候才行。”我点头赞许，“嗯，说得有道理。毕竟是弄虚作假的买卖，论谁都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干。写字楼里白天不单是自己工厂的人，还有客户来办事的业务人员，一旦被他们知道我们这么干，那麻烦可就大了。那就只能辛苦你们熬夜来完成了。”就这样，应对验厂的具体准备工作，凡能分给手下的也都分出去了。
一散会，我就躲到楼上板房那里，在电脑上埋头弄那些验厂紧要的文件。文件文字工作责任重大，是不好交给普通文员去做的，必须自己动手完成才行。我要做的文件包括两部分：一是，修改工厂现行管理制度，将其中与劳动法明显抵触的条款剔除，对保障工人基本权益的条款进行补充；二是，补写ISO所缺的两个文件。两个ISO文件是认证当时没能提交这两个文件，认证机构给予时间宽限，此项工作被遗留下来。而此次验厂范围首先就是ISO复查，而那两个文件的宽限期早已满了。其实，我也可以像前面那个行政经理一样把这包袱再往后甩，但我不打算这样做，而是要在我手上解决掉。
我在楼上忙到晚上快十二点，又记起考勤卡片的事，不知三个女孩子弄得怎样了，就跑下楼来看看。一楼大厅的大灯全都关了，只有几盏安全灯亮着，一看就不像有人在里面做事。难道她们已经把事情做完了？这也不太可能啊，二千人考勤卡片那得要时间弄啊。我推开玻璃大门走进去，不见有人。是不是没来做啊？我狐疑地想。这会上可是把事情的重要性都说明白了，量她们不敢把这事当儿戏。
“会不会在别的什么地方？”我眼睛扫向两边分隔出来的小间办公室，果然左手边往卫生间去的那间报关员坐的小办公室窗子有光透出来。我走到那个门口听到里面有人叽叽咕咕的在小声说笑。我轻轻敲了两下门，里面顿时没有了声音，这更让我确定她们就躲在这里面做事。我又敲了两下，里面仍是没有声音。我就小声说，“我是牛叔，来看看你们做得怎样了。”这才复又听到里面有响动，随即门开了一个人脸的宽度，光照出来，一个女孩脸背着光，对外说，“经理，你不用担心，我们会搞定的。”“那你们抓紧，做完好早点休息。”我转身要离开，这时我突然见到门里有个陌生男孩头晃了一下。怎么随便让人进来这里呢，不是她们自己说的做这事不好让其他人知道吗。我马上变了口气，小声但是不容商量的语气说，“你把门打开，我进去看看。”女孩不情愿地移开堵住门的身体，把门开大了。我走进去，除了三个行政文员女孩外，还真有一个没见过的男孩在里面。是哪个的男友，我第一个念头就这样想。再一盯男孩，不像。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尽管这样，我还是不高兴地问，“你是谁？怎么也在这里？”
听我说话语气生硬，男孩子紧张地不敢回答。“他是我弟弟，我叫他来帮忙的。”说话的就是白天在会上为我出这个主意的那个女孩。“帮忙？”“嗯，两台打卡机，一台机要两个人。”她说的没错，他们的确是是分成两组，两人操控打卡机，两人打下手递卡片再把印好的卡片插回考勤箱内。我说话语气缓和一些，又问，“之前怎么没见过你弟弟，他也在厂里做事？”“他昨天才从老家来这边找事做。”“他还不到十六岁吧？”“还差半岁。”“这么小就出来打工，在外面不怕吗？”“怕啥，我十四岁就出来了，他都快十六啦，又是男孩子有什么好怕的。”
这个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的女孩很喜欢说话。她也才进厂不久，也就比叫我过来代管行政早了不到一个月，所以，我对这个女孩也并不了解。她身高不会超过一米五，因胖更显矮墩墩的，可能是外八字脚原因，走路有点两边摆，很像个大小子。她的弟弟反倒是腼腆，红着脸不说一句话，只低头递卡片给他姐又从他姐手里接回卡片插回考勤箱内。
“你弟在这儿怎么住呢？”“我们有男老乡在厂里，他跟老乡先挤几天，过两天就能找到做事的地方。”“不到十六岁怕是难找事做。”“不怕，去跟私人学做鞋。”“私人？”“噢，街面上做鞋的铺子收学徒，管吃住还给点生活费。学个半年也就会做鞋了，年龄也够十六啦，那时就能进厂做事。”这个看不起眼的矮胖女孩竟胸有成竹地安排她弟弟。“你这个当姐姐的真行，为你弟弟想的这么周到！”“我就这命。家在农村，爹妈都是半残废，我不操心谁管他。”说话并不影响她手上做事，快速地从她弟手上接过卡熟练地插进打卡机，“卡嗒”一声又快速地递回给他弟。“家里太穷，初二没读完我就跟着村里人出来了。在外八年我只回过一次家。”“过年都不回去吗？”“舍不得路费钱。我刚出来时太小进不了工厂，只能在村里小老板衣档里学徒，除了吃住一个月给一百五十元钱。我就寄一百二十元回家，留三十元用。那个小老板也是在大厂接活做，可那大厂拖欠工款，我们一个月只发二十元钱，再后来就倒闭了。临散伙还欠我六百元，那可是四个月的工钱啊。”说这些，她好像是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轻松。“小老板倒闭后，我就跟着一个一起做事的大姐去了海南，说那边钱好挣。到了那儿也找不到工厂做事，身上连吃饭钱都没了，我就找到大排档去洗碗。吃住除开给二百元，就在那儿几条街上洗了将近两年时间的碗，我快到十七岁了。拿这点钱心里不满足了，就想再找一个挣钱多的地方去。”“离开了吗？”我对这个女孩的讲述产生了兴趣。“离开了。跟着别人又去了深圳，说是深圳才是赚大钱的地方。”“在深圳怎么样？”“到了深圳找工要学历证书，我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有，又只得再找到小饭店去端盘子洗碗。深圳洗碗比海南累多了，一个月七百元自己解决吃住，结果一个月剩下的还不如在海南洗碗的强。我想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又想跑。”“再往哪儿去呢？”“我要弄个毕业证去找不洗碗的事做。有人给我出主意说街上花几十元可以买到假高中毕业证。我去找了真得有，就花三十元买了初中毕业证，我不敢买高中毕业证，因我初中都没读完。后来才知道，大学毕业证会验真假，高中毕业证是没有工厂验的。”“有了初中毕业证你去做什么了？”“又跟人去了厦门，在当地人开得牛仔衣厂里做工。那里老板也欠工钱，一连几个月也拿不到工钱。又不想在那儿做了。”“又去了哪里？”“和几个女孩又到了珠海，我又买了一本假的高中毕证靠它进了一家工厂做前台接电话的。我知道这样东跑西跑也不是办法，就报劳动培训中心电脑班学打字，半年后我拿到了电脑打字速度合格证书。那家工厂就让接电话兼电脑打字。我是在那家厂学会做文员的。”“怎么又离开了呢？”“还是工资低的原因。因我招进去是前台接电话的，工资是按这个定的，包吃住一个月五百元，后来让我兼电脑打字也不给加工资。”“你就又离开了？”“不是马上走的，是做够了两年走的，我也对得起那个老板了。”“接下来呢？”“这不就到这儿来了。”“噢，噢，那你对这里满意吗？”“还好。应聘到这儿做文员工资涨了二百五十元，还有二百多元奖金，加起来差不多一千元，已经很好了。”“还会离开吗？”“这个说不定，我才二十二岁。现在最重要的是，我要多报培训班，学文秘学会计，只要能学的我都要学。”“这太好了。唉，你弟弟怎么不读书了呢？”“叫他自己说吧。”“你上了高中吗？”我转而问他。“没有。”他嗫嚅回答。“你姐打工为你能读书，你不想读书吗？”“我要打工挣钱，不能老让我姐一人这么辛苦。”他说这话时声音稍微大了些。作为男人，我理解他弟这话的意思，我不再问他。
女孩说的这些，屋里几个人都在听，除了我问，她们都没有吱声，可能命运大体都相似吧。生存的不容易让这些女孩磨练地超出了她们的本来的坚强。二十二岁的年龄就已经走南闯北八年了，最让我佩服的是，她们说起自己打工坎坷经历竟是这样心平气和，没有抱怨，只有认命。和这女孩相比，她对生存压力坚强承受，让我一个大老爷门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