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云渺宫后,一路上陵光都没再同他说过话。
她一心想着如何能让重黎忘了方才那一幕,将人打到失忆终归不妥,但若是他就这么一直记着她丢人的样子,也甚是膈应。
思来想去,也不知如何是好。
“师尊。”袖子突然被人扯了扯。
陵光抬起头,便望见他垂着眸,一双薄帘般的睫毛眨了眨,倒有些无辜的意味。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他想了一路,觉得应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本以为板一会儿脸就该消气儿了,可她始终这么不说话,他这心里就有些没底了。
她复生之后,虽有三世凡人的记忆,但骨子里终归是朱雀上神,拒人千里的性子,多半还是在的。
越是这么想,他越是不敢妄自揣测她的心思。
他太笨了,极少能领会她的意思。
陵光的脚步微微一顿,她的确有些生气,但不是气他,是气自己。
但被他这么一直看着,不免有些心虚。
“没有。”她别开了视线。
重黎见她转头,却以为她是气得不愿看他,登时有些慌:“师尊……”
“行了,走吧。”陵光觉得再同他说下去,自己这点颜面都该丢尽了。
后厨收拾得很是干净,没有留下余味,篓子里放着明早要用的蔬果,灶上暖着一盆醒发的面团。
她到底是想岔了,这里没什么能立刻吃上的东西。
“许是厨子明早想做点新鲜的。”重黎有些尴尬地看了看那团面,回头冲她道,“我给师尊煮碗面吧。”
这个时辰,也的确没什么可折腾的了。
“师尊这边坐一会儿。”重黎顺势扣住她的腕,将她拉到窗下坐着,脱了外袍利落地挽高了袖子,去篓子里挑挑拣拣。
陵光起初还愣了会儿,不觉中,已经看了他许久。
交融的记忆让一切都变得如此理所当然,有时一晃神间,她还以为自己仍是那个纤弱的小姑娘,一介凡胎,脆如碎玉,在崇吾宫的偏殿里,看着他忙忙碌碌,张罗她的宵夜。
其实他从前也时常给她和长潋做饭,只是那时她多在疆场驰骋,平定动荡的四海,尚不知跌宕岁月里弥留的一点真心的珍贵,也就不曾如何在意,只觉得他做的饭菜比那些冷冰冰的仙露玉酿好吃些,有时也会多添一碗饭。
切好的菜已经码入盘中,他正耐心地揉着面团。
那道背影与当年相比,高了不少,也壮实了不少,荼白的昆仑弟子服穿在他身上,宽肩窄腰,很是妥帖。
她脑子里忽然就想到了那精瘦却不生硬的触感,顿时喉头一紧,有些慌张地将这龌龊的念头甩开。
做师尊的居然惦记徒弟的腰身,实在不像话。
重生一回,她怎么满脑子想着这些?
另一边,重黎切好了面,烧开半锅水,将其抖散下锅,迷蒙雾气氤湿了眼,教人心生几分感慨。
他这次做面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要仔细,放几勺盐也斟酌了一番。
陵光莫名觉得,这么看着他做饭,也是件极有意思的事。
想当年他刚开始学做饭的时候,可是连几个粽子都能煮糊的,那是什么滋味的东西她并不晓得,但长潋在试吃后,仙灵之体也架不住窜了好几日稀。
她有时会觉得是不是自己活得太久,明明只是看着他煮面,却极容易想到从前。
都说唯有年迈或是将死之人才会乐于回忆,细想来也的确如此,她不仅“一把年纪”,还死过好几回。
走神似乎只是一会儿,仿佛转眼间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便搁在了她面前,清淡的汤头,玉白的手擀面,碧色的青菜间,还卧了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随着热气扑涌入鼻的,是教人口中生津的鲜香。
她接过递来的筷子,尝了一口。
吃,是极好吃的,不过她口中还留着些药味儿,吃着就有些口淡。
瞧见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朝不远处的辣椒油瞄去,重黎登时板起了脸,一把将辣椒油拿了去。
“这个暂且不行。”
陵光这兴致刚起,就被他摁了下去,有些不快:“有何不可?”
“夜半食辣,对脾胃不好,何况你还在吃药。”重黎斩钉截铁地掐灭了她的念头。
“我又不是凡人,吃个辣还能吃出病来不成?”她总觉得这次回来,他愈发草木皆兵了。
她在冰棺里安逸着睡了八年,重黎此时所想,她自是难以切身体会。
他恨不得把所有会让她觉得不舒服的东西都挪走,一点万一都不要留。
可她却不这么想,食之无味,自是要加点料才行。
只是他突然严肃起来,教她好生不适应:“……加一点也不行?”
她倒也不是非得吃得辣嘴不可,就想添个味儿,夜半不宜食过于辛辣的东西,她当然晓得,可他非拦着她,她就不大高兴,下意识地要同他拧上一句。
重黎的脸色黑了几分,本想毅然回绝,那句“不行”都到了嗓子眼,迎上她的双眼的瞬间,又憋在了嘴边。
干脆的一句话绕了三绕,竟有了迟疑。
“那……只能一点。”他几经犹豫,终是揭开了罐盖儿,朱红的辣椒油泛着鲜亮的色泽,诱人得很,辣椒籽都沉在罐底,面儿上浮着增香的白芝麻,瞧着就颇为开胃。
陵光探头看了眼,顿觉腹中饥饿。
她复生后,这具躯壳的修为虽与以往别无二致,但感官却愈发像个凡人了。
会饿,会累,也会疼。
像是在七情六欲的泥淖里打了个滚儿,再起身,便回不到从前了。
重黎没有留意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感喟,拿起小勺舀了点辣椒油,在她巴巴的注视下,只从勺沿滴了三滴下来。
汤头化开的薄油,瞧着甚是抠搜。
陵光的脸色当时就沉下去了:“……就这么点儿?”
重黎看了她一眼,毫不动摇的将盖儿合上,把整罐辣椒油藏在了身后,教她看不着,也够不到。
“师尊不是只想尝尝么?”
“……”小气!抠!
瞧他的意思,八成是不会再给她添了,就着这点辣椒油,的确只能尝个鲜。
“师尊慢慢吃。”他复又起身,又不知去那边忙些什么了,临走前自然没忘了拿走那罐辣椒油。
陵光心中憋屈,懒得看他,低着头小口吃着面。
过了一会儿,脚步渐近,两只鸡腿儿摆在白瓷盘里,推到了她面前。
“辣子不宜多食,师尊尝尝这鸡腿吧。”
她错愕地抬起眼,正迎上对面一张笑意温柔的脸。
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平日里过于凌厉刚毅的眉眼都舒展开了,只剩下满心满眼的温软,只装着一人,烛光里熠熠生辉。
她忽觉自己竟看得走了神,忙不迭地错开视线,去夹碟子里的鸡腿。
鸡腿事先放在油里煎过,色泽鲜亮入口却并不觉得腻,酥酥脆脆的,一咬便炸开了。肉很鲜嫩,也不晓得他到底怎么做的,皮否这般酥了,里头还能沁出汁水。
“师尊,好不好吃?”重黎笑吟吟地望着她,俨然一个毛头小子,满怀期待地等着一句夸奖。
所谓吃人嘴软,方才那点不快也算是弥补上了,陵光抿了抿唇,淡淡地道了句:“……还挺好吃的。”
眼前的青年顿时喜笑颜开,仿佛她一句话,就值得他花这么些心思了。
有些傻乎乎的。
她默然一笑,将碟子里另一只鸡腿推到他面前。
“这个你吃了吧。”
就她一人在吃,委实有些过意不去。
重黎倒也没有拒绝,拿起了鸡腿。
吃着鸡腿,陵光就想起刚入天虞山的那几年,她和言寒轻,还有念归,时常夜半去后厨偷吃素鸡腿。
怕被发现,都不敢点灯,就坐在窗下,借着一点月光,一边吃一边彼此呛嘴。
那会儿她没想过自己是谁,也不曾料到今时今日会有这般境遇,想得少,反倒容易满足。
往事不可追,逝者不可留,种种因果,接踵轮回,今日还能与自己喜爱的人对坐而食,何尝不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对面的人不知从那一句起,同她絮絮叨叨地说起了着八年来的种种琐事,从北海的晚霞,到青丘的丛云,从山间不知名的甘甜野果,偶然在路边吃到的可口点心,他行过的每一个地方,看到的每一种冷暖,都要与她同享。
陵光听着他说,仿佛不知疲倦,一股脑儿要对她倾吐这八年的平淡与跌宕,将自己的思念都细细密密地织进这些平凡无奇的言语里。
这个时候陵光才想起,他在成为魔尊前,其实挺爱说话的。
当年他也是这样,什么鸡毛蒜皮的事也要跟她讲讲。
他说不来那些动人心弦的轰轰烈烈,温柔与炽热,满腔的真挚,都在看似平庸,甚至有些索然无味的话语里,把这些年他所看到的灿烂,温暖,美好——把一切让人觉得高兴的事都一一说给她听。
在喋喋不休里,她感到自己的心口涌上前所未有的柔软与热烈。
他从仇怨里走出来,走进人间的百态里,走进山川星河的昳丽中,洗去了自以为是的戾气,剥落了残虐的外皮,只剩下一颗沉炽的心,回到她身边来,一笑生花。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
岁月如快马,转眼远驰千里,从千山轻歌恣意,到人间皓雪满头,春去秋来,荣枯几重,将曾经让她放心不下的少年,变得这般耀眼。
明日要面对的事,便暂且留到明日再想,安心地吃顿饭,就已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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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糖吃得舒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