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幽掌一盏长明灯,行在漫漫卷海中,回过头来问她照亮脚下的路。
“跟紧些,在这里,眼睛看到的,都不过是表象。”
随着他的声音,四周的书架似乎在无声地扭曲拉长,整座明镜台,变得深不可测。
身后的门愈发遥远,明明窗就在眼前,却怎么都走不到窗下。
冗长的走道如无底深渊,四周的层叠而起的生死簿似峭壁高悬,每一座书架,都似是耸入云霄,悬于顶端的明灯,如暮色落日,光辉泽世,却并不似朝阳那般刺目。
看着如此庞大的明镜台,陵光总算晓得他为何要撂下天子殿成堆的文书,亲自带她前来了,若非熟悉此处之人,断然没法在一时半会儿找到想要的那几本。
诚然这其中也不排除这位游手好闲惯了的地府主君借机偷懒。
“我可没偷懒啊。”走在前头的人冷不丁接了句。
陵光背脊一凉,正疑心这人可是会读心,却听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今日来,是瞒着长潋和重黎的吧?”
“……嗯。”
“一猜就是这样,他俩若是晓得,定会坚持陪着你。”
陵光拧眉:“我又不是豆腐捏的,来一趟酆都,何须拖着一人陪同?”
司幽瞄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你以为死而复生比豆腐捏得好到哪里去?重新融合的魂魄与身躯,与从前到底是不一样的,你这次醒来,也多少会感到力不从心吧?”
闻言,陵光倏忽一僵。
嘴上不认,自个儿的状况却是自个儿最清楚。
她虽未曾向任何人提及,也绝不会表露分毫,可从她苏醒那日,到她为寻重黎下山,确然感到自身修为有所消退。
不至于让她如凡人那般弱不禁风,但较之当年,自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你又如何?”她看向他那头白发。
司幽笑笑:“瞒不住你,修为折损过半,要想治愈,不是一两年的事,不过此时说到底是我自己不小心,对身边的人疏于提防,给了无尽可乘之机,活该受个教训。”
瞧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再看那一头华发,他今日穿着一件石青色的长袍,衣摆绣着素色的梦兰花,与当年他来育遗谷接堕入凡胎又横死荒野的她时,穿的一样。
“你今日怎的换了这样一件衣裳?”
习惯了他恨不得招摇过市,酆都鬼市一枝花的品位,冷不丁换了件素的,倒觉得有些不适应。
司幽低头瞧了眼,反倒无奈:“我成天坐在天子殿中,平日也没几个非得我接见的访客,若是晓得你今日来,我定然一早就换上天子殿中最亮的色儿,保准让你深铭肺腑,记他个千儿八百万年的。”
“……你还是穿素点好。”
她的记忆本就够混乱的,可别再给她掺上一把辣椒面儿了。
行至一座书架前,司幽陡然停住。
“到了。”
抬起手,几缕灵络飞上书架,如无形勾网,眨眼间提出四摞生死簿。
应有百来本,但与架子上那些比起来,实在是沧海一黍。
地面凭空浮现出一张长案,恰好是能摆下这四摞生死簿的大小。
“这些就是在那几桩案子里惨死的凡人的生死簿了,你有什么要查的,可随意翻阅,这簿子不可带出明镜台。”司幽道。
陵光会意地点了点头,走到案前,这些簿子应是已历经多次轮回,前世与今生堆叠,愈发厚重,她随手拿起一本翻开。
簿子中的文字如活物般从书页间浮出,悬于半空中,倒是一目了然。
被害之人众多,难怪仙门之人在问询之时如此恼怒。
司幽帮着她一起看,可没翻几本,眉头就皱了起来。
陵光将手中的正看到的那页递到他面前:“这里有些古怪,是不是缺了一页?”
司幽亦将手中那本递给她看:“这本也是。”
陵光皱眉:“生死簿可随意更改?”
“不可。”
生死簿看似是一本卷宗,但翻开里头却并非纸张,生前种种**,执念,化为灵络,编织出一人生生世世的悲欢离合,做不得假,也无法抹除任何一笔。
可这一本上,死者的记忆只停留在事发之前与自己死前的一瞬,中间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
酆都的鬼差并无这等本事,擅自修改凡人命数,就连他都须得费极大工夫,更不必说这还不止一本。
“这些生死簿入明镜台时不曾发现异常,一直放到今日。”看着簿子上显然前后断片儿的文字,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谁会去动生死簿?”
“生死簿自古由酆都司理,明镜台戒备森严,守卫甚至在天子殿之上,想在此处动手脚,绝不可能毫无动静。”
“可这些簿子上,的确被抹去了一段。”陵光心生狐疑,“便是魂魄饮下忘忧汤,这生死簿总不会忘了提这一笔。”
司幽神色凝重,沉思良久,道:“又或是——人死之前就被剥夺了记忆,自身本就没有历经过,生死簿也不会将其记录在册。”
“没有……历经过?”这话说得着实古怪,这等说法,莫名教人怵得慌。
“不仅是记忆被抹除,是这段人生都从世上消失了。”司幽对于这个猜测也拿捏不准,但生死簿出现如此古怪的状况,他能得出的也只有这一种结论了。
毕竟若只是让人忘却,要瞒过生死簿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猜想乍一听着实荒唐,却细思恐极。
从生死簿上抹除一段人生,这是何其可怖的能力。
“可究竟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呢?”司幽陷入沉思。
这些生死簿已经收入明镜台,也就意味着所有被害之人的魂魄都已饮下忘忧汤,已经划上红圈的便是投胎去了的。
剩下的寥寥无几。
便是去寻,只怕也都记不得了。
好不容易有了进展的局面再度陷入僵持,所有的线索都尬在了这些断片儿的生死簿上。
若是有人记得,只要有一人还记得……
陵光不免有几分郁闷,合上手中生死簿,正欲将其放回去,却冷不丁瞧见下一本的封页上写着的名字。
余青青。
此生始于顺德三十二年八月,猝于元平元年三月春。
顺德三十二年八月,元平元年春……
她算了算,顺德是先帝年号,元平则是阿湛的年号,两者相隔……只有七年。
七年?
是个七岁的孩子?
七岁夭折,余青青。
这个名字,她觉得颇为耳熟……
垂眸沉思之际,忽然瞧见衣袖上沾染的几许水痕,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方才在鬼市中,拉着她的袖子喊“娘亲”的那个小水鬼。
……
“娘亲说去买糖葫芦给青青,让青青在桥上等,可是青青等了好久好久,娘亲还没回来,桥上有马车跑过去,青青好害怕……”
……
是她!……
陵光脑子里那根弦陡然绷紧了,忙展开这本生死簿。
果不其然,簿中详录着那孩子七年的命数。
她目不能视,故而许多东西都是一笔带过的,或许正因如此,关于她死因的几笔才侥幸地留了下来,成了这些枉死的百姓中,唯独仍记得一些细枝末节的人。
只是她看不到,生死簿中也就记得模糊,仅凭这几句,实在看不出什么实质的证据。
陵光理出了那晚与她一同命丧黄泉的人的生死簿,将其罗列在一起,余青青被淹死那晚,她所住的城镇遭了一场屠杀。
核查时日,应是继朝云城后第二桩。
居然就这么连了起来,是陵光和司幽都不曾想到的。
在余青青的记忆里,除了去买糖葫芦便再没回来的母亲,便只有一个素昧谋面的“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