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宇文泰方向天子一礼道,“臣谢天子厚赐。天子虽厚赐于臣,必是知臣乃大行台贺拔岳大将军部属,以此礼遇岳将军,岳将军必将感天子恩德。”行礼之际,他看到座上世子高澄还是刚才一幅玩味神情。
见宇文泰感恩,元修心里真是痛快淋漓。
一片祥和之中,唯有坐在皇帝元修另一侧的平原公主元明月面色萎顿,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她知道既便是坐在她身边的皇帝元修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这一段日子以来,尽管她已经移入宫内苑翠云阁,元修也从朱华阁移居翠云阁,与她同居一处,但是她从元修无微不致的关怀照顾处所能体会到的唯有他的内疚,已经没有丝毫的情意。只觉得如今她已身无长物,毫无牵挂。
不禁看一眼忘情畅饮的元修,无意中看到元修另一侧而坐的高澄。忽然想起那个永宁寺山门外初相识的少年,恍如隔日,却已经很久很久了。时间久得好像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只存在于美好的想象中。她只看到当初的顽劣少年如今已胸有成府,他竟没有瞧过她一眼,只专注于眼前的场面。
宇文泰谢过天子,一转身之际面前满是人影憧憧,个个举觞持爵而上寿,眼前尽是黑红浓艳。却在不经意的一瞥之间,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忽然捕捉到远处的门口有个淡紫浅碧的人影一闪而出,浅淡宜人之间深深地将他震醒了过来。
是谁???他恍惚了。眼前看到的不是人,好像一幅画,一幅江南秋景图。青山隐隐,明月高悬,湖水明净,衣袂飘飘……
“夫君……”忽然听到有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迅速地收回神思,一看原来是长公主元玉英。“请夫君与皇帝和世子上寿。”元玉英含笑看着他。
“贤妻所言极是。”宇文泰也微笑着捧觞而应。
上寿之后,元修已经心愿圆满,笑道,“孤已大醉,且……且回宫去休息。骠骑将军与长姊自得安乐。”说着又略一转身向也走下来相送的世子高澄笑道,“高侍中请留步,孤与你且待来日。”
“陛下自便。”高澄也礼送道。
元修说罢似有什么挂心的急事一般便龙驾回宫而去了。居然走的时候忘记了平原公主元明月,甚是匆匆。
皇帝一离开,堂内立刻混作一片,人人乐极,只见觥筹交错。高澄立于一处瞧着眼前情景。唯有司马子如趁人不备行至高澄身后微语道,“陛下今日甚是得意。”
高澄回身望着司马子如一笑道,“且待来日……”又忍不住笑道,“且待来日。”收了笑,只低语道,“将军且先别急,司徒侯景一直独坐独饮,倒是该和他再共饮一卮。”说着,看了看堂内独坐,一直冷眼旁观的侯景。
轮番上寿,宇文泰已是微醺,托辞更衣便出来清醒一下。此时已至午后,正是一天里最明媚、最宁静也最引人遐思的时候。暖风吹拂,说不出来的惬意。再闻身后屋内传来的高呼低喝,想想宴上之肥甘厚腻,但再也不想进去了。于是信步便向庭院里走去。
里面的长公主元玉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夫君。一直侍奉在身侧的侍女南乔附耳低语,“公主,骠骑将军似乎有什么心事。可否让奴婢跟去瞧一瞧,也许将军有什么事要支使,奴婢也好回来禀报公主。”
元玉英却果断地回绝道,“不必了。这是骠骑将军府,我是将军新妇。若是将军有忧思愿与我共同分担,必定会直言于我。若是将军不愿说,便当无事,将军自有决断。”
宇文泰的背影已消失不见,元玉英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南乔,“主上的用意你也明白,为君为国我自然责无旁贷。但骠骑将军既已是我夫君,便当以诚相待。以后不必庸人自扰,多生事端。”
南乔俯首应命。
宇文泰走出这个典仪的庭院,顺着连廊向后面清静处走去,只想略微清醒一下再回来,不想让元玉英只身在此应付。这个庭院在骠骑将军府中轴路上,入府门往里面不久便是,想来也是正堂,凡有重要典仪,要客来访,必是在此庭院中行事。
往后面去,渐渐地曲径通幽,一个个院落都小巧精致起来。其实宇文泰自己对这座皇帝新赐的将军府也并不熟知内外。正觉无趣想要回去的时候,忽然发现不远处一丛竹林后面有个小木门半开半掩,甚是清幽。忍不住走过去,推门而入。
眼前豁然一亮。这里面竟然是个意趣盎然的花园。花园不大,中心是一片清澈澄透的小湖,亭台轩馆疏朗有致地点缀在周围湖岸边。时值春日,园中修竹新碧,桃杏纷繁,真是处处蓬勃生机。宇文泰顿觉心中清爽极了。可是再仔细一看,心中便是一震颤。
湖岸的另一边,与他隔湖相望处,岩石上正坐着一位女郎。淡紫浅碧,不正是刚才他在堂内无意中看到的那个身影吗?能把他带回江南,带回建康的一瞬间又重现了。那个女郎只顾着低头看湖里的红鱼,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也逃席至此。这里已是将军府极深极幽处,况前面堂上正热闹非凡,谁会想到和她一样避至此处呢?
月娥自打今日出了王府便心神不宁。原也见不惯这种热闹场面,只是天子有旨意,不能随便不到,所以勉强忍着等时间。看也差不多了,天子离席回宫,她便也逃遁而出,只等着与南阳王元宝炬一同回府。
宇文泰眼睛盯着月娥不能移开,却已经沿着湖岸处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后。脚步轻且慢,似乎生怕惊醒一场梦。越走近,他心颤动得越厉害。这侧影,这背影……越走近,越怕真是一场梦。可是越走近,又越觉得是真的,绝不会是一场梦。
忍不住脱口问道,“真的是你吗?”眼睛已经绝不能再移开。
月娥猛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吓得几乎魂魄飞散,立刻站起来转回身,一瞧居然是骠骑将军宇文泰正牢牢地盯着她,顿时脑子里空白一片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见她惊吓,转身,抬头,宇文泰只觉得似乎连天与地都不存在了,更别提什么将军府,长公主。她不是在建康吗?她不是与他分别了吗?她怎么会在这儿?这究竟是怎么会事?他不由分说,便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了,生怕一松手就又不见。
忍不住喃喃低语,“卿也如我一般思念至极否?”她没有在建康守约等他,只身到了洛阳,人神不知便出现在他的府内,定然是和他一样思念至极。
月娥惊得拼命挣脱,手足并用地推拒。宇文泰却容不得她如此,力大无穷地抱紧了月娥,低头便吻了下来。月娥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只觉得酒气浓重。她情急之下用足狠踢,宇文泰痛极而不由得松了手。月娥方挣脱出来。两个人都瞪着对方,相对无语。
宇文泰又惊又怒地看着她,她为何要如此?难道她不是因为思他、念他才只身从建康赴洛阳,出现在他的骠骑将军府里吗?目中怒火尽燃,暗自咬牙忍痛。良久方才问道,“你来洛阳究竟是念我还是念他?”
月娥衣衫微皱,发丝微乱,喘息未定,惊恐不已。她想不到这位引得朝野震惊,让天子和大丞相都倾心拉拢的骠骑将军私下竟是如此。但毕竟生性温柔,还是摒了怒气道,“南阳王妃乙弗氏恭贺骠骑将军与长公主新喜。”
“你……”宇文泰一怔,欲言又止。她竟然不是羊舜华,是南阳王妃?南阳王?他忽然想起了代天子联络大行台贺拔岳的不正是南阳王?元宝炬。眼前这人竟然是他的王妃?南阳王元宝炬的书信他也看过,此人有气概而谋略深重,他深以为不俗。
原来是一场误会。但毕竟尴尬。两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结束。
“月娥。”
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两个人心里都是一松,遁声望去,竟然是南阳王元宝炬不见了妻子,亲自寻找来了。
月娥急忙奔了过去,元宝炬也加快了脚步迎上来。一扶之间便觉月娥身上颤得厉害,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月娥没说话。宇文泰倒是震定自若地踱来几步道,“我与王妃俱是逃席,在此相逢。”
元宝炬这才心里松了口气,想着月娥必是初次见这位骠骑将军,又是逃席,所以心里慌乱。便笑道,“原来如此。”
宇文泰笑道,“王妃似有不适,南阳王不妨先携王妃回府休息。”
元宝炬也想起月娥这段日子以来总是伤春悲秋,常常无故落泪,此时更感宇文泰大度,便笑道,“如此甚好,将军见谅,就此别过。”说罢便别了宇文泰,携月娥一同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