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心里暗自一叹息。家国多少痛在心里,只恨自己不是嫡长子,从来不是长兄那般引人注目,又名份早定。对于长兄来说,有些东西得到的那么轻而易举;而同样对于他,却那么难于到手。
他手里握紧了那已经碎成数片的伏虎罗汉玉佩,直刺得他皮肤如被刀割一样痛,却不动声色地腾出另一只手。慢慢走上数步,伸出手来像是要来接玉佩,却把冯翊公主元仲华捧着玉佩的手一并拉了过来。他用心果决,所以力道之大让她不容反抗。
“这是主上和皇后赏给殿下的,殿下就不后悔?”他仍然直直盯着元仲华。
元仲华奋力想挣脱,心里害怕阿娈即刻就回来。但是觉得他问得奇怪,抬起头来,“一枚玉佩而已,二公子又是我夫君的弟弟,有何可悔?”
“既然嫂子这么说,天意如此,子进却之不恭……”高洋看也不看地从元仲华手里取了玉佩,似乎要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是多么困难的事。可他却将到手的玉佩看得轻如鸿毛。
“谢殿下赏赐。”不用元仲华再挣脱,高洋已经放开了她的手,又恢复成了那个懵懂温驯,甚至有些愚笨懦弱的二公子。他才真是极像父亲高欢的那个儿子。一边又闲闲地道,“请殿下代我一并谢过世子。”
元仲华听他提到夫君高澄,面上神色黯淡下来了。脱口道,“二公子还是自己去谢世子吧。我不曾见过世子的面。”
高洋心里一跳,忍了忍,还是掩不住的兴奋,极感兴趣但又极力压抑着道,“怎么长兄回来还没有和嫂子见过面吗?”
元仲华还是小孩心性,听他这么一说觉得甚是没有面子,沉下面孔道,“二公子怕是还有急事,我也要去给阿母问安了。”说着便要走。
“殿下是帝室贵胄,若是得妻如此,谁不敬之爱之?”高洋挡在元仲华前面低语道,“世子内宠颇盛,但不该冷落殿下,让殿下受委屈了。”其实元仲华也提醒了他,他确实是有急事,只是一见她便忘了。于是将身子让了让,却并没有急着走,又道,“长兄今日晨起已来给阿母问了安,然后便同参军崔季舒入宫去了。子进恭送出门时见崔季舒奏事后,长兄面上神色颇为不悦,或是逢上何事,殿下也不必放在心上。既如此,子进也正要有事入宫,如遇世子便代殿下问候一二。只是世子的脾气殿下也知道,只怕子进遭了训斥不要紧,还拖累了殿下便更是子进的罪过了。”
听高洋这样说,一心都是为了大丞相府的安宁,为了世子夫妇的和睦,元仲华本就是个幼子,又觉得高洋是好心,自己反对他见疑倒是自己的错。虽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妥当,但未及细思量,便又和颜悦色道,“二公子有事自去,不敢有劳。”
高洋没再说什么,便辞去了。
魏宫中宁静与否显然是受大丞相府之情势的牵连。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在崔季舒在大丞相府向世子高澄通报宫中情况的时候,宫廷之中从皇帝元修到皇后高常君显然都要被波及到了。
前朝和后宫在清晨时分都一片繁忙,唯有太极殿与西侧观德殿之间的流化池处却闹中取静,反倒没有人来。而此刻,侍中高澄和参军崔季舒正趁便在这里密议。
高澄是怒气冲冲从大丞相府里出来的。崔季舒密报,自从他去了长安,而武卫将军元毗带着宇文泰的部将于谨从长安回洛阳后,皇帝元修便和调任阁内大都督的于谨过从甚密,甚至超过了原来和南阳王元宝炬的交往程度。显然在天子心里更愿意亲近自己简拔起来,自以为是亲信的宇文泰,而放弃了高氏。
而于谨多次奉诏入宫密议这不能不引起高澄的极度猜疑。如果不是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皇帝元修为什么要多次召于谨单独入宫觐见?今日更是反常,天色未明便传于谨。一大早,崔季舒的密报和长姊皇后高常君的密信就都入了他的耳。想想自己在长安的功亏一篑,难道和皇帝元修的掣肘没有关系吗?
但此刻高澄冷静下来了,于谨频频入宫,皇帝显然和他很亲近,可是原由何在?究竟是为什么?“皇后殿下就没有别的话吩咐过吗?”高澄有点不太愿意相信地问崔季舒。皇后知道崔季舒是弟弟高澄的人,因此会宫内的消息派自己的亲信若云来传给崔季舒,再由崔季舒禀报高澄。
“皇后殿下只说主上颇为亲近于谨,连清修、炼丹都总是召于谨侍驾。殿下觉得主上忽然说什么要修道,一反常态地顺从大丞相和世子,又把宫里搅得混沌不堪,怕都是这个于谨惹的事。殿下怕主上偏信则暗,想让世子管管此人。”崔季舒想,皇后的意思就是认为是于谨的出现才让皇帝元修转变了性情。虽然不像从前一样事事与高氏针锋相对,但平顺之下不知暗藏了什么玄机,更让人不得不防。这一切的关键就是于谨。
“于谨为何要如此调唆皇帝?”高澄像是在问崔季舒,也像是在问自己。“在洛阳他是孤身一人,就算关中势力再大也还不足以与大丞相抗衡,更何况远水解不了近火,如此相抗,他岂不是自送死耶?”
“郎主,于谨是聪明人,不会做这样没好处的事。可是每次皇帝召见都说修道是清净事,关防严密,所以探听不到什么。”崔季舒蹙眉愁道。
高澄忽然心里一亮,反问道,“我们探不到,难道皇后也真的探不到?”他忽然拔步便走,握着腰间佩剑,大袖飘飘向内苑而去。
“郎主……”崔季舒抬头看时,高澄已走远,崔季舒忙跟上来。
崔季舒本以为高澄是要去椒房殿问皇后,结果发现不是。高澄是奔着苑囿里去的。密报说阁内大都督于谨在皇帝元修炼丹的云坛侍驾。既然探听不到什么,不如趁此机会去抓个现形,一看之下岂不是都明白了。
云坛在宫内苑囿的深处。浮玉之山的最北端有一极清净处。此处日光少见,密植松柏,阴郁之气甚重。山根下面的松柏丛中有殿宇数间,传说原本前朝失宠妃嫔住过不久,后来那妃子死于非命后就空了下来。
皇帝元修倒不忌讳,在修道之后将此处设为炼丹药的云坛,日常清修也就在此打坐。当然更隐密的一层就是于谨、元毗、斛斯椿、王思政等人也奉召在此见圣驾。
于谨此时确实就在宫中,确实就在云坛的殿内。但并不是在侍奉天子清修或是炼丹药,他是带着一幅地图入云坛殿内的。从凌晨天色将明的时候一直到此刻,于谨和皇帝元修一直在对着这幅地图仔细研究。洛阳城北是邙山,历来埋葬帝王将相的风水宝地;城南龙门河谷,皇后高常君供养的窟寺就在此;城东也是香火繁盛的寺院;唯有城西,尽是酒肆及笙歌娱乐之所,但有一条御道直通西边的潼关。
皇帝元修和于谨正两首相抵地在对着案上的地图指划低语,忽听殿外传来中军将军王思政的声音:“陛下……大都督……”接着便是又急又重的脚步声。两个人惊疑之间抬头看时,殿门已被推开,王思政脚步匆匆地闯进来。尽管他还尽量保持稳重,但显然是出了什么大意外而让他受了惊。
王思政历来老成,不似元毗一般没有心胸,连他都如此大惊失色,元修和于谨不禁对视一眼也紧张起来。于谨倒是没说话,持着冷静的态度等王思政说话,元修却忍不住了,箭步上前喝问,“何事如此惊慌?”
“陛下,宿卫军来报,侍中高澄带着参军崔季舒闯进来了。高澄竖子携剑而来,即刻便要到此处……”王思政声音低落下去,没再说什么。
趁着高澄赴长安,大丞相高欢又正被贺拔岳、宇文泰的事牵动全副精神的时候,皇帝元修把宫中的宿卫军全都交给了他认为可堪重用的王思政来掌握。想不到果然这么快就出事了。他是亲历过元恭、元朗被弑场面的人,此刻听了高澄提剑而来,不可能不多想。此时气血上涌便什么都顾不上了,怒道,“竖子有剑,孤岂无剑?”说着便要抽腰下佩剑。
“陛下且慢!”于谨此时方一把按住了元修。他看了一眼王思政,想不到此人临大事如此举棋不定,少了一种果决坚毅,这真不是皇帝之福。
也许是于谨这一瞥之间触动了王思政缓慢的神经,此时他方才咬牙道,“主上不必亲临,臣既是宿卫军统领将军自然尽全力护驾,以死报陛下知遇之恩。”说着便要向外面冲去。
“将军莫急。”又是于谨喝住了他。
元修和王思政都满腹心事地盯住了于谨,不明白他阻住了他们两个人究竟意欲何为。
于谨方向元修道,“主上且细思,高澄只带着崔季舒一人闯入禁宫,宫中还有王将军的宿卫军,宿卫军并不听命于他,他能成就何事?”说着便看向王思政,意欲确认。
元修听他说的有道理,也看向王思政,叫了一声,“王将军?”
王思政显然还是满腹疑虑,“宿卫军确实只见高澄和崔季舒两人。但是高澄素有谋略,向来谋定而后动。况其党羽威烈将军陈元康和后将军孙腾都手握可用之兵,听其调配。”
元修觉得王思政说的极有道理,不禁又犹豫,又看向于谨,而此刻他心里最依赖的人便是于谨。
于谨却幽幽地看着王思政问了一句,“王将军,若高澄并不是来冒犯主上呢?”
是啊,情况还不明所以,就如此如临大敌,那岂不是心中有内鬼?
高澄大模大样地带着崔季舒闯入了禁苑,宫中宿卫军自然是不敢拦他。谁不知道他连天子豢养的宠物都敢当着天子的面公然杀死。在禁苑里轻薄南阳王妃,南阳王怒极而不敢言。
偏偏到了云坛殿外,真有人敢拦住了他。
高澄一看是王思政,心里更是怒火上蹿。毫无疑问,王思政是最忠心耿耿的帝党,不然皇帝元修不敢把宿卫军这么重要的一支军队交给他来掌管。而此刻他拦住了他的去路,不正是恰恰说明云坛殿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王公好早啊。”高澄一边握紧了剑柄,一边放慢脚步,走到王思政面前停下来。他看得很清楚,王思政也腰间佩剑。
“臣护卫天子,不敢有丝毫懈怠。高侍中倒是无事也起早。”王思政以言语相讥。
高澄没理会,他急于进殿。心里急,脚下却不急。只瞧着王思政,又慢慢往前踱了几步。崔季舒跟在他后面,紧张地盯着王思政的手有没有摸上腰间佩剑。
“高侍中留步,岂能擅自闯入?”王思政喝道。
高澄没理会,继续上前。
王思政快如闪电一般伸手抽出剑来,冷光一闪横在高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