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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铜雀台怅然述心事(1 / 1)

高洋也和高澄做出了一样的判断,但却并没有伸手去夺尉景的匕首。就在这么一推一让之间,高澄忽然觉得面颊上冷风一扫似的,倒不怎么觉得疼,是一种又痒又痛的感觉,也不是很厉害。然后便发现殿内安静下来了,连持着匕首的尉景也像定住了一般,表情如泥雕塑像。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高澄。

“大兄……”高洋唤了一声,他的表情非常古怪,复杂。

高澄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脸上痛痒处,觉得有点湿。放下手来一看,手指上竟有鲜血。他本来肌肤就白润,衬得鲜血格外显眼。高澄心里一颤,竟从来没觉得这么怕过。那一瞬之间掠过的恐惧让他心悸不已。而所有人又都是这么惊异地盯着他,更让他心里惊悸。

除了高澄自己,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如羊脂白玉般的面颊上,右侧腮边,有一抹鲜红的血迹,格外刺眼。眼见得如此倾国倾城的容颜有了破损,每个人都在心里叹息之至。

高澄镇定下来,抑止住了心里的惊悸,冷冷瞧着尉景,“太傅不必在这里要死要活。”说完左右瞧了瞧,命道,“送太傅入狱。”不必再声严厉色,就已经不怒而威,压得住昭台观里的气氛。

尉景闹了半天也已经是泄尽精神,再也没有力气和高澄抗衡了。

宗室百官人人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告退出宫去了。今日是济北王元徽,太傅尉景,这还是皇帝心腹,高王至亲,大将军都毫不留情面地他们下了狱,看来哪个人都在劫难逃了。但大将军初为宰辅就行如此雷霆手段,不念故旧,人人心里都忿忿不平。最重要的是,不知道大将军之父高王是何态度。最好是能到晋阳去探探高王的意思,或者把高王请到邺都来。既然尉景的妻子是高王的长姊,就有人打起了这个主意。

眼看着昭台观的大殿里片刻之内人去楼空,只剩下残羹剩酒,杯盘狼藉,中常侍林兴仁看了一眼仍然坐在御座上略有些失神的皇帝元善见,像是无意般低语了一句,“大将军也真是性急,惩贪贿也不是一时能见效的事,偏要在今天,还搅了主上的好日子。”

元善见没说话。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起来。在细密如织的雨丝中,好像沉睡了整整一个冬天的万物都在这场春雨中复苏了。不是秋天的凄风冷雨,也不是冬天的朔风寒雨,春雨里带着一丝暖意,能把严冬解冻。

雨一直下了两个时辰。过了哺时日影西斜,天色渐暗。大将军府的内宅里,世子妃元仲华唤阿娈问了几次,世子是否回府了。阿娈都答没有。

元仲华有点坐立不安起来。她知道今日合宫宴饮,其实夫君没回府也很正常。不过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慌慌的,不能踏实下来。

吩咐了阿娈,世子一回来,立刻来禀报。

雨停了。从铜雀台上望去,连绵不尽的荒草已经返了青,不再是冬日的一片枯败。尽管那青色离近了看时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但是立于高处眺望就是连接渲染,直到天边。

大将军高澄立于铜雀台最高处。眼前总是回放刚才崔季舒捧给他铜镜时看到的那幅让他触目惊心的影像。他面颊的右侧腮边被尉景的匕首扫到了,破损了有一枚五铢大小的皮,虽然伤得倒不是很深,但是血肉模糊令人心惊。

太医说不要紧。看他吓得哆哆嗦嗦的样子,应该是心里有把握才这么说的。这总算让高澄心里放心了一些。

崔季舒也安慰他说,没几天就会复原如初。谁看到他的绝世容颜有了这样的瑕疵会不可惜呢?

但是高澄心里不痛快的原因并不完全是因为容颜受损。他以为自己入邺城辅政的日子也不短了,不管怎么说平日里还能一言九鼎。但今天细细想起来,皇帝、宗室、百官不过都是对他的敷衍。因为他身后站着他的父亲高王、大丞相高欢。还因为他之前并没有做出什么触到他们底线的事。而对私利的触动就是这底线上最敏感之处。所以今日才会一触即发。

更让他心中怏怏,甚至于有几分难过的是,今天没有一个人是完完全全肯立于他身后,肯一心追随他的。皇帝元善见,坐壁上观,尽管这是他的江山、他的社稷,可他还是选择了明哲保身,任由他一个人与众人对执。

那些勋旧,父亲高王身边的人就更不必说了。表面上都以高氏马首是瞻,但今日才看明白,要以自己的私利为前提。如果他们的私利和高氏的目标一旦有了分歧,不用说自然会保一己之私而和高氏分道扬镳。

那他今天是不是太冲动了?这一步走得是不是太险了?接下来一定会有不少的勋旧去跟他的父亲高王告状。这是原先想到的。可是他忘了,如果事情到了父王也无法控制的局面呢?真是心烦意乱。按理说,今天在昭台殿,他辖制住了济北王元徽和太傅尉景,应该算是他胜了。可是他又觉得自己输了,总觉得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

“世子。”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俯身于围栏边远眺的高澄立刻转过头来。是散骑常侍、中军将军陈元康来了。

春夜,月明星稀,今夜的月亮格外大、格外圆。铜雀台上,高澄将身子半倚在栏杆上,看着陈元康在月光下从台阶走上来,向他施礼。陈元康从来不是个会疏忽的人。

“只有我和长猷兄两人,不必拘礼了。”高澄声音温和,略有点嘶哑低沉。今日在昭台观的大殿里,他已经实在是累透了。

“世子该回府里去了。”陈元康劝道。

他不必把话说得过于明白,高澄自己也知道,他无疑是搅动了邺城这原本看似平静的一池碧波。而他自己也的确是又一次成了正式辅政之后的众矢之的。若要显其平静镇定,大将军出宫后就该回府闭门谢客,而不是出城远涉郊野,直到夜色降临还不归。

“长猷兄,我不听汝之言,甚是后悔。当时就该杀了宇文黑獭那个竖子,以免了日后事端。”高澄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他头上还戴着颇有份量的三梁进贤冠,身上的绛纱袍上全是酒渍。可能真的是累了,他一边说一边走了几步,完全很不顾体统地席地而坐。并且对陈元康以手示意,让他也坐下。

陈元康看他仰首看着他也很累,便也坐下来。一边道,“世子也不必着急,总还有机会。不过臣觉得宇文黑獭不会就此罢休。世子今日确是急了些。”陈元康没有深劝,他已经看出来高澄有悔意了。

高澄是有悔意。不是后悔今日把济北王元徽和太傅尉景下狱,是后悔行事没有按自己的节奏,事前一点准备没有,太仓促,太冲动,所以才至于今日在昭台观的大殿里以一人对危局。看来自己还是不够成熟老练。

“这事是只能进不能退了。”高澄知道若是这个时候败下阵来,以后再想治贪腐就更是难上加难。不治贪腐哪儿来的军资,哪儿来的兵源?什么都没有怎么和宇文泰再战?

“只进不退也不妨缓缓而行,不必过急。想必老臣们会去找高王告状,若是高王不得已训斥大将军,大将军就先忍忍,私底下该怎么做还怎么做。想必老臣们气顺了,又有高王镇着,肯定是拗不过大将军的。”陈元康的意思是让高澄表面上态度不妨好一些,但实际该下狱的下狱,该解职的解职,家产该抄没的抄没。他们两个都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对一人例外。谁不是高王的勋旧故人?

“长猷兄也觉得我镇不住这些老臣?必得要父王帮我?”高澄有些气馁,或许所谓的大将军之威不过是一些虚浮的泡沫,很容易幻灭。今日昭台观大殿里的情境,他一人对群臣的场面,让他刻骨铭心。

不过是借以发泄一下内心的郁闷,高澄很快便把思绪又转了回来。“长猷兄所言极是。黑獭必定不会罢休,若是朝堂上先乱起来,别说灭西寇,先就自杀自灭了。”

这话听起来不吉利,陈元康换了个话题。“吐谷浑欲与我结好,但潼关战端一起,南梁和柔然就按捺不住了,趁隙屡屡犯边。柔然的朔方郡公阿那瑰和宇文黑獭议定了和亲的事,宇文黑獭废了乙弗氏欲迎立阿那瑰之女,柔然便趁着此次交战出兵占了三堆城。看起来像是为了给黑獭助一臂之力,其实世子一看便知,这是趁隙自谋利也。”

“阿那瑰要是喜欢和亲,宇文黑獭能做到,吾等也能做到。”高澄受了启发,“不妨在这上面动动脑筋。再战时,若东、西都是亲眷,只要阿那瑰谁都不帮足矣。想要什么明里说便是,何必这么偷鸡摸狗的?”高澄很看不上阿那瑰这种作派,出语也粗俗起来。其实他明白,阿那瑰已经是谁都没帮,不过是惹乱子、捡便宜而已。

“只是阿那瑰不似吐谷浑,主上立吐谷浑公主为容华,吐谷浑就已经知足。阿那瑰的女儿给元宝炬做皇后,阿那瑰犹嫌不足。臣实在想不出若是大将军想和柔然联姻,该如何联法才妥当?”陈元康的心思比较缜密。这个妥当要让阿那瑰满意,又要合适。

“做皇后还嫌不足,那他想把女儿嫁给谁?”高澄既有点惊讶,又觉得好笑。

陈元康看他终于展颜一笑,便也不在意陪世子闲聊几句。也笑道,“朔方郡公阿那瑰和柔然世子秃突佳原本是想把公主嫁给出帝为后,谁知道出帝驾崩。黑獭立了元宝炬,秃突佳觉得皇帝是黑獭立的,必定不如黑獭有权威,当面向黑獭提出,要把公主嫁给丞相。”陈元康也是性情中人,忍不住大笑。

高澄听了也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样的秘闻此刻在他心里颇能缓解情绪。

“黑獭难道不愿意吗?”笑够了问道。

“秃突佳要黑獭废了长公主,娶他妹妹为嫡妻。”陈元康微笑道。

这柔然部把和亲算计得这么清楚明白,又如此霸道,一来就是要做皇后,做正妻,还真是让人受不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高澄忽然想,若是梁使在邺时,他娶溧阳公主为妾室,她会答应吗?又想到在蒲坂舜帝陵冢前宇文泰明白表示出对羊舜华的痴心……这些都让他觉得有一点空洞洞的爽然若失。

陈元康看高澄慢慢收了笑,有点心不在焉,便问道,“天晚了,世子也该回去了。就让臣护卫世子回府可好?”

高澄忽然心里一跳,断然拒绝道,“你先回去便是。这几日邺城怕是平静不下来了。”

陈元康退去,崔季舒又上来了。他一直守在下面,想必陈元康来也是和世子谈今日昭台观大殿里的事。他心里想的更深一点。惩贪渎,这事其实说大就大,也可以说小就小。可以雷声大,雨点小。也可以没雷声,雨点大。但看世子今日的做派,像是真的。既然已经拿自己姑父、太傅尉景惩治了给人看,那勋旧们必然心中惶惶。去和高王告状那是一定的,就是尉景妻子高夫人也不会罢休。若是高王撑得住还好。若是高王都撑不住了,那会是什么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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