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玉英所居窟寺只有大殿一座,禅房数间。不比平地上的宝刹,这在峭壁之上也实属难得了。
这窟寺的大殿也不如平地所建佛寺之供佛的宝殿那么宽阔。此大殿四角攒尖顶,殿内仅容数人,供奉阿弥陀佛一尊。佛祖涡纹肉髻,结跏跌坐,披巾着裙,不失端庄又得之于亲近之态。更难得和譪可亲、笑容满面。让人顿生归皈之心。
元玉英数月以来常做的事不外是佛前颂经或是默颂、抄写经文。长安远去,无家无社稷,原来觉得所不能割舍的一切,其实不过都是因为自己身在其中。
若是跳出其外,渐行渐远,是否尘世所有一切皆能割舍?元玉英想到这个一切就渐渐心冷,而南乔替长公主想到这个一切时更觉得无比恐惧。只是南乔并不知道,在元玉英心里,过往的那个一切都已如烟似梦。
有时候夜深人静,或是白日远眺苍莽群峰,元玉英会有一种恍惚感。常自疑问,宇文泰是何人?他是否又真的曾经出现在她过往的生命里?也许那不过是她的一场梦,他也只是在她梦中路过而已。
这日晚间地动山摇,其实对山顶窟寺里的元玉英和南乔等几个婢子倒没有太大的震动。地动虽不常见,后果也许严重,但正因为是已经心无牵挂,反倒能平静对待。两个婢子虽有些害怕,又见主母不为所动,南乔也还镇定,倒好像得了安慰,也不好显出自己害怕。
南乔等到一切归于平静,从窟寺大殿走到外面凭台上眺望,回来无意中向长公主元玉英道,“幸好是夜里,无人登山,不然只怕要人命有失了。”一边说着一边便颂佛号,这也是跟着长公主修持日久,成了习惯。
只是不知怎么,听南乔说了这样的话,元玉英无端就觉得有点心思沉重,跪在佛前也不能静下心来。自从到了麦积崖窟寺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心境。也无心和南乔说话,又无睡意,便吩咐了婢子退下,自己依然跪于佛前颂经以求安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究竟还是渐次平静下来了。天崩地陷动荡和巨响最终又隐于平静之中。天色慢慢转亮。黄昏时最易断肠,黎明时最难入梦。南乔在蒲团上倚着佛祖脚下早已经睡着了,元玉英却心里颤抖得厉害,一夜都没有平静下来。眼看着外面月坠日升,更没有睡意,干脆起身走出大殿。
佛殿外面是一处小小的凭台,这凭台虽小,视角却极好。远望时群山尽在脚下,屏障叠翠、山谷起伏,让人觉得自己身在白云间,恍惚天上人。
春日山中清晨还是很冷,元玉英只穿着单薄的佛衣,发顶挽髻,余发披垂。因为修行日久,远离尘俗,也就慢慢变得再无浮华。她头上无任何首饰、面上无脂粉,浑身上下一点多余的修饰都没有。
元玉英刚刚从佛殿内走到凭台上,就忽然听到有男子呼叫的声音。此处窟寺从未有外人来,更何况是陌生男子,更何况刚刚还山摇地动过,元玉英也觉得诧异了。
元玉英惊异满面,遁声望去,再听呼声,猛然又觉得声音耳熟,仔细一瞧,稍远那里的木梯连通处跑过来一个男子,先看到他发乱衣破,等到近前一辨,原来是骠骑将军赵贵!这真是元玉英想不都曾想到过的人,不由得便立刻迎着赵贵走过去。
赵贵绝不会无缘无故来此,是什么要紧事让他这么行色匆匆,搞得样子如此狼狈?
“夫人!”赵贵跑得气息不继,看到元玉英一喜又一惧。
“元贵将军,你怎么来了?”元玉英也满心都是疑惑地盯着赵贵,满腹疑问却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赵贵已是累极了,喘不上气来,尽管见礼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匀了匀气息,同时还不忘向元玉英身后张望,半天并未再见一人,有些失望又不甘心地追问道,“夫人可曾见到主公?”
元玉英心头一跳,不敢置信地问,“将军问谁?”
赵贵见元玉英神情,心头一沉,“主公昨夜上山来寻找夫人……”他看到元玉英已经气色不好,没敢再往下说。
元玉英想到昨夜的山摇地动,恐惧顿生,却忽然脱口喝道,“不会!不会!”她不相信地看着赵贵,忽而又向远处瞻望,猛然提步便走,“我去找他……我去找他……”说着便已经向木梯去了。
赵贵看夫人如同痴狂,怕再生意外,也赶紧追上来。
这时恰好南乔和两个婢子也从大殿里出来,见到赵贵非常意外,又见元玉英飞快地跑到木梯边,便在后面大声唤道,“夫人!”元玉英充耳不闻,瞬间没了踪影。
宇文泰醒来时已经是天色微明,昨夜那一场地崩山摧的灾难映像深刻。但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从木梯上甩了下来,又滚落在这树下的草丛中。只记得当时头撞到了什么东西,以至于晕厥。
此时起身四下瞻望,仔细辨认之下发现,原来前面不远处就是那个凭台。可见当时他已经从木梯上来,只是不知怎么被甩到了凭台相反方向的乱石杂草丛中。再看自己身上,袴褶被剐破了几处,靴子竟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又觉得面颊上微有疼痛,用手摸索,像是有几处划破了皮,不过都是些皮肉之伤,伤得也不重。
元玉英如同疯了一般四处寻找。这山上的路她比赵贵熟多了,凡是她能找到的去处一一都去找。只是此刻心已乱了,毫无头绪。一边找一边悔恨不迭。原来总以为她离开长安,离开大丞相府,离开宇文泰,可以不让宇文泰为难,可以让柔然公主嫁给宇文泰做嫡夫人,让大魏和柔然和亲结盟。
如果真的如此,虽然心中有痛,但至少她做了有利于大魏社稷,有利于宇文泰的事,也算得上心有所安了。也许曾经期盼过他和她一样不忍割舍,但是绝无奢望他会抛下一切远到秦州来找她。
可是他竟然真的来了,又偏遭逢此天灾,这是天意乎?如果没有她出走在先,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如果……如果……只要能找到他,只要他还活着,一瞬间想到此,她甚至愿意以命相换。
“夫君!黑獭!”元玉英东奔西走,步子错乱,六神无主,喊得嗓子都哑了,仍然不见宇文泰。他真的就在麦积崖上吗?心中尚有一点希望不肯断绝,虽未见生人,但也未见残骨。可是,如果他失足落入山涧呢?这个可怕的想法很快被否定。不会!不会!不会!
元玉英并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岩石后,宇文泰已经看到她,看到她气喘吁吁,看到她欲哭又强忍的样子。他也不忍心再看到她如此了,踩着杂草丛中的碎石走出来,像是怕惊到她,轻轻唤了一声:“贤妻……”分明还是有许多的话未说。
元玉英正在慌乱不堪,不知何所往,不知何所归,忽然听到这一声呼唤,立刻就安静下来,一动未敢动。如果这是梦,她愿意永生永世不醒,愿意化身石像在这麦积崖上。
终于,她鼓足了勇气,遁着声音所来的方向慢慢转过身来。赫然发现她的夫君宇文泰已经走到她身后。太久太久未见,眼前的人好陌生。元玉英心跳不止地看着宇文泰。宇文泰也看到她双眸中满是无助,他从来没有在她眼睛里看到过这种东西。
从前种种,她总是冷傲、倔强,有决断,从不犹豫,端庄又能隐忍,也曾快意恩仇,甚至豪气胜于男子,唯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元玉英。
忽然想起她同他成婚不久,一起从洛阳西赴长安,洛阳城西的滔滔河水,她利剑所指,那只被她所伤的小狐狸。那时候的元玉英多么自信,还记得她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你是我的。”
元玉英看着宇文泰,他头冠已失、发髻凌乱,衣衫破碎,足下无靴,面颊上的皮肤破了几处,还有血迹,每一个细节她都看在眼里,但他还是完整的,他还是无恙的,他性命还在,这就足够让她惊喜了。心头狂跳不止,她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此刻完全放心下来,几乎要站不住了。
宇文泰慢慢走近她身边,向她伸出手来,想握住她的手。刚刚相触,元玉英显然一惊,下意识地躲开去。宇文泰心也急跳起来,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么冲动过。他们分开太久,她已经不适应如此的亲近了。但他并没有随她躲开,终于捉到了她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手里。
元玉英看着他已是泪如雨下,再也无力挣脱。宇文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元玉英泣不成声。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不知道心里藏了多少委屈,元玉英的泣涕无法止歇,宇文泰用手指轻轻抬起她的面颊,仔细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贤妻受委屈了。”
元玉英终于止了泣,看着宇文泰脸上的伤痕,颤抖着抬起手来轻轻抚摸他面颊上干了的血迹。心头忽然涌起那个压抑了很久的疑问。如果今天没能再重逢,如果是天人永隔,她还有机会再问这个问题吗?如果可以,恐怕只有此时此刻这一回,就让她抛下心头所有的顾虑。
“那一年在长安城的朝云驿中,夫君见的人究竟是谁?”元玉英脱口问道。其实她心里并未准备好,当这个问题突然冲出口时,她自己也为之一惊,然后便忐忑地仰首看着宇文泰。双泪如泉,顺着面颊汩汩而下,目光依旧显示着她原本就倔强的个性。
宇文泰心里忽然怕了,他从未这么害怕过失去一个人。他曾经失去过,关山重重,恐怕一辈子都难再相见。他不想再这样失去一回。那是一个他永远埋于心底的人,永远不会忘记的人,这怎么是几句话可以说清楚的?更不能和元玉英说。最好就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解释。他看着元玉英流泪的脸,慢慢低下头来,当他的头微侧,鼻翼触到她的泪湿的面颊的时候,她只听到他低语了一句,“你是我的。”
她怎么能再离开他?他是为了找她才会经历这样的地崩山摧。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早已成定局的东魏立后大典终于如期而至。在经历了太傅尉景的贪贿之乱后,代表高氏权臣的世子、大将军高澄在付出了受杖重伤的代价之下也坐稳了权臣的位置。而立后大典不仅给邺城重新带来了祥和安宁,更让高氏成了重中之重,贵中之贵。大魏的新皇帝高氏就是大将军高澄的妹妹高远君。
帝纳后经历了纳采、问名、纳征之后,告圜丘方泽及庙,当日命太尉为使,司徒副之,持节诣皇后行宫。皇后高远君奉玺受册,方以大严绣衣带绶佩、加幜,大驾卤簿之礼启驾入门。而皇帝元善见则服衮冕出,升御座等皇后入门。帝、后同至昭阳殿,拜事先供帐及同牢之具,后拜表谢而礼成。谒庙,以太牢告祭,最终繁琐的仪式完成后,高远君终于成了大魏的新皇后。
春月宴群臣及命妇于宫苑中,算是对新皇后的拜见礼。立后大典中册后副使司徒侯景,他的儿子武卫将军侯和虽官阶不高,但因父亲之故算是一个例外。他初入宫禁,只觉得处处新鲜。
因为盛典的缘故,所以宫中喜庆气氛很浓,能入宫苑赴御宴的都是有品级限制的高官绝无小吏,不然就是贵戚。宫人寺宦都处处小心事奉,深怕有所得罪。加上人多,所以奉承有余,防犯不足。何况宫苑极大,不能常入宫之人,谁不想趁着这个机会领略御苑的风景。
酒欢宴好,各人志趣不同。或有爱琼浆珍馐,或有爱仙乐歌舞,或有好清静者早就不胜其烦,趁机逃席避喧。或有趁此时猎奇窥探,以满足己之好奇心。也许并不是好奇心,是蠢蠢欲动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