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烧退了,伤口也开始渐渐愈合,终于也能下榻了,然后能慢慢在屋子里走几步。陈元康在此侍疾,也一样深居简出。他总觉得就是几日之间,世子与从前大不相同。默默旁观,他看着高澄还略有苍白的面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病憔悴,再也找不到从前少年时像女子般的细腻肌肤。这张面孔上这时也因为无心修饰而青髭横生,显得有些粗糙,但完全蜕变出了男子气。目光令人觉得捉摸不定,那双绿眸子不再像清澈见底的浅溪,更像是深不可测的寒潭。
陈元康穿着粗劣的生麻布衣裳,看着高澄穿着中衣,披着外袍在屋子里步子从容、缓慢地走了几圈。两个人各有所思,谁都没说话。这几日陈元康一直都遵世子吩咐,穿着这斩衰孝服在县衙的院子里招摇,虽不是全套斩衰,但也够引人注目让人猜测了。
两个人之前密议过,遵照世子说的,陈元康不出县衙,不会出现在河阴城街头,但是在河阴县衙的范围之内几乎无处不去,穿着这扎眼的生麻布衣裳曝光率实足。若说起高敖曹来,他和高敖曹之间的恩义谁都知道,陈元康自然是会泣府公之早逝。但若有人有意无意地问起大将军来,陈元康都是蹙眉忍泪红着眼圈,好像努力忍着要隐瞒什么事实。
越是如此越招人议论。那一日大将军中箭的情形是很多人都亲眼看见的,那疗伤的过程也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只是忽然太医们全都被禁,大将军再没露面,心腹陈元康又是这么欲言又止,更加上豫州刺史侯景变成了河阴城及东魏军的主宰,事事独断专行这实在是太耐人寻味了。
“大将军,”陈元康看高澄走了好几圈,忍不住劝道,“重伤难以一时痊愈,不可过于心急,反有损伤。”
这时太医捧了药已经开门进来,奉上汤药请大将军进药。
陈元康也走到高澄身边,盯着太医。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气味,连他也禁不住盯了那药碗一眼。
高澄却一句没问,捧起药来一饮而尽。可能是因为草药的味道实在是不好,他下意识地蹙了眉头。等太医出去了高澄走回榻边坐下。
“大将军,这样一点马脚不肯露,宇文黑獭会上钩吗”陈元康跟过来瞧着高澄问道。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么依赖少主,相信他、期待他。
高澄刚才不觉得,现在回到榻上才觉得很累。用手指了指,示意陈元康坐下,以免他再抬头仰视他,那样更累。“宇文黑獭自己就是个深怀计谋之人,若是有意露马脚给他看他岂能不知”看着陈元康跪坐于地,高澄喘息渐渐平定,“长猷兄,你想多了。若是我真的死了你会如何”他忽然盯着陈元康问道。
陈元康心里一沉,凉意顿时从后颈升起,他不由自主地跪直了身子,喉头酸涩,险些堕泪。想起前些日子高澄刚刚中箭抬回来时候的情景,心里更不是滋味。
陈元康终究还是个稳重的人,心里暗自平复,低头掩饰,慢慢坐回去,这才又抬头道,“长猷不愿做此想,情愿以己之命换世子。”
高澄笑了,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顽皮的少年,没想到陈元康这么容易被逗弄。意外满足了捉弄人的小心思,他很开心,笑道,“长猷兄,这不过是假说而已,你不妨想一想。想一想你究竟如何去做,宇文黑獭才会相信我真的死了。”
陈元康低下头,这事真让他很为难。
“长猷兄,你不想回邺城吗”过了半天忽然听到高澄缓缓问道。
陈元康又抬起头,“想回去。”
高澄的绿眸子正看着他,其中温情脉脉。像是心里揣着什么期待,才让他生出如此温情。
“河阴城不是什么安稳的地方,久在此拖延难保不生变,到时候你我都是别人砧上豚彘。”高澄的声音又低又缓,“况带甲数十万,劳师远征,所需资费在此一日就是巨耗,不只是宇文黑獭拖不起,我们自己一样拖不起。”
“世子连日来都夜不能寐就是为此吗”陈元康忽然看着高澄低语一句。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心神安定,谁先心急不定就是谁输。”高澄没理会他的问题,又低语了一句。这是他和宇文黑獭比定力的时候,谁先心动谁就会大败而归。
两个人都沉默了,各自陷入沉思,屋子里安静下来。陈元康开始认真想高澄刚才说过的话,想自己究竟该在这个时候做什么。
高澄最头痛的问题是自从知道了高敖曹的死讯以来,他便开始难以入眠。心里千头万绪,心头重负重重,但在这个时候他又必须镇定下来,要安静、要耐心,这种感觉有时候迫得他几乎疯巅,但又不得不把这些都安放在心里,以静制动,静以观变。
累极了,闭上眼睛,知道睡不着,只想休息片刻。这时元仲华的影子又涌上心头。他赠于她的玉笛摔碎了,她会不会伤心这么久不见,她都在做什么她会不会思念他还是真的抛开不想了为什么总是拒绝他他真想这时候就出现在邺城,就回到大将军府第,见到她亲口问一问。
宇文泰也是个有城府的人,不会轻举妄动,他最终采取了于谨的意见,按下略有急切的心思静静等待。这一等果然又等来了河阴城中的动向。
天不亮的黎明时,河阴城最安静的时候,一直没出河阴县衙的辅国将军陈元康居然带了几个人飞骑出了河阴城。更让人觉得奇怪的是,陈元康好像预先就知道什么似的,很有目的性地抓了一个看起来和普通百姓没有任何异样的男子就回了县衙。
看来这个人必定不是没要紧的人,不然不会在这时候还能劳动大将军的心腹来亲自抓他。
“砰”的一声巨响,在黎明时格外震耳欲聋。这一声巨响不止震动了河阴县衙,甚至震动了整个河阴城。这是陈元康踹门的声音,他踹开了刺史侯景处理公务同时也兼寝居的那个院落的大门,完全不顾及有多少人此刻都盯在他身上。
仆役们从未见过陈元康如此暴怒,双目血红如同猛兽。吓得仆役们纷纷躲进角落里,若无召唤决不敢出来,生怕撞在他气头上。
侯景从屋子里出来,只穿着中衣,竟然还是披发跣足,显然也是被惊着了。看到陈元康身着盔甲、腰悬利剑,手里还拎着一个男子的衣领。因为陈元康下手太狠,那男子已经被勒得几乎窒息,面色血红,又身不由己、脚步踉跄地被陈元康拖着走来。
那男子一眼看到侯景,硬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郎主”
陈元康一把将那个男子狠狠甩到侯景面前。那个男子撞在地上,顿时脸上血流如注。
“既已遣使赴霸府,豫州又让此人乔妆出城是去见何人给谁送消息”陈元康盯着侯景冷冷问道。提到“霸府”自然是指晋阳的渤海王、大丞相高欢。
这男子显然认识侯景,称其为“郎主”,而陈元康抓住了他,像是抓住了侯景什么把柄。
“陈元康”侯景没有一点为难、尴尬之色,呵斥道,“你要是再敢这么任意妄为休怪我无情。”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点惧怕,侯景的眼睛扫了扫院落里自己的人,怒道,“奴才等何在竟任由此人随意乱闯还不把他拖出去”
几个黑衣髡发的仆役听郎主如此吩咐,不得不大着胆子慢慢围上来,但又不敢急切下手。
“他已不是大将军心腹,尔等有何所惧”侯景看仆役们不敢上前,怒喝道。
陈元康猛然抽出剑来,看着侯逼上数步,“豫州果然如此无情,大将军在日是错看了汝。”侯景手中无剑,不得不被他逼退几步。而那些仆役手中都无利刃,更不敢轻举妄动。陈元康目中决绝道,“既然如此,我与豫州不得不分道扬镳,各行其是。我乃大将军旧部,自然不能不为旧主报仇雪恨,就是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豫州如果心中还有高王,便好自为之。”
陈元康说完急急转身而去。
侯景恨恨地盯着他的背影。这时那几个髡发黑衣仆役围上来,都心中惴惴地盯着侯景。
“这个奴才”侯景低声怒骂道。
“郎主,这竖子像是有什么事,怎么去的那么急”
“大将军不在了,他也只是闹闹脾气而已,还敢生何事”侯景一边思索一边像是自语道,“切勿节外生枝,若是宇文黑獭知道了,真来攻河阴才是大事。眼下只有先把大将军灵柩送回邺城,别再生事,才能安抚住高王,然后再与宇文黑獭讲和,日后徐图才是。”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是侯景希望的那样,河阴城还是生了大变故。
金墉城的宫城大殿里,所有人都聚精会神一言不发地认真听骠骑将军赵贵讲斥候又送来的消息。
似乎冬天最寒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阳光和煦又温暖,不只照耀着金墉城,仿佛也驱散了宫城大殿里的潮湿、阴冷。尽管还是寒风呼啸,但是总让人感觉已经不同于严冬时节,春暖花开就在眼前,希望也就在眼前。
大殿里所有人的心情都被春风吹得解了冻。
河阴城的这场大变故让西魏军中上下所有人等都细细思量起来。
东魏掌国的大将军高澄,其心腹陈元康和如今守河阴并代为东魏军主帅的豫州刺史侯景发生了冲突。原本以为以陈元康的个性不会生事,但出乎意料的是,陈元康竟然亲率所部东魏军出了河阴城,像是要来攻金墉城。
之所以说是像,没有肯定地说是,是因为陈元康及其所部东魏军很快就被侯景所率的另一部分东魏军追上来了。让西魏皇帝、上下臣属、所有将士军卒们惊讶的是:侯景和陈元康分别所率的两部分东魏军居然就在河阴城外不远处开始自相残杀。
其实这不是东魏军的自相残杀,是侯景和陈元康两个人的矛盾导致的内讧。最后结果是杀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未分出胜负,损失惨重。结果更令人惊讶:侯景和陈元康各率所部又各自回了河阴城。陈元康始终穿着那生麻布的孝服,而侯景却没有穿。
如果两个人是内讧,完全可以最后分道扬镳,为什么又都回了河阴城而这么大的事情出来,大将军高澄居然还是连面都未露。就算是高澄不露面,侯景也应该看在大将军的面子上,不敢对陈元康太过分,而不是任性妄为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这问题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听完了赵贵的描述,宫城大殿里安静得鸦雀无声,人人都陷入到自己的沉思之中去了。这连日里来关于河阴城中东魏军的消息一桩桩一件件徐徐而来,看似都各不相干,最后汇总到一起似乎都指向一个已经是欲盖弥彰的事实。呼之欲出的结论就在眼前,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已经有了论断,只是谁都不敢轻易说出口,所以在自己心里反复论证。
御座上的皇帝元宝炬抬起头来看了看大殿里的情形。连坐在他身侧的大丞相宇文泰都旁若无人地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大殿里不免阴冷,火盆里的火燃烧得生机勃勃,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从门、窗透进来外面明亮的阳光,让人特别想走出去,离开这个阴冷、潮湿的大殿。
只有赵贵一直看着深思中的大丞相宇文泰、有点走神的皇帝元宝炬和几个如木雕泥塑般的督将,终于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主上、丞相,河阴城如今各自为政,高澄为何不露面,任由侯景和陈元康胡为”
赵贵话还没说完,督将们都抬起头来瞪着他。连皇帝元宝炬也把眺望远处殿外情景的目光收回来放在了赵贵身上,饶有兴趣地等着他往下说。只有宇文泰还是保持原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