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碧绿,一望无垠,草木新发,生机勃勃。远远望去淡青色的远山好像在天边那么远,让人觉得永远都到不了那里似的。
村落依稀,若隐若现,这对于落英来说是稀罕的情景。更稀罕的是她身后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的长安城。那里繁华富庶,金碧辉煌,这都是她听弟弟秃突佳讲起的。秃突佳向她讲到这些的时候是情不自禁地羡慕和向往,正是他惊艳的神情、夸张的语气吸引了落英。
落英甚至不敢相信,直到此刻仍然觉得像是做梦一样。大魏和柔然和亲是人尽皆知的事,可是这事并不顺利,一波三折,而最后的结果多少都有点出人意料。在意料之中的是,和亲是必定的结果。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原本已经定了要嫁到大魏入主后宫的月光公主改了心思,说什么都不同意去长安。最后落英作为月光的长姊,同是可汗的女儿、柔然公主,成了代替月光去和亲的人。
也就是说,落英将成为大魏的新皇后。以后她要生活在长安城中,做魏宫的主人。她身后有强大的柔然部做后盾,她可以在大魏后宫中一呼百诺,让大魏皇帝都不敢轻视。落英心里既忐忑不安,又心潮起伏。
春风拂面,温暖、舒适、惬意,这就是此刻落英的感受。从柔然王庭一路而来,延途风光和见闻已经让她目不暇给、惊叹不已。但都比不上此刻在长安城外的心潮澎湃。
她和月光一样是柔然公主,她是月光的长姊,但是和月光在父亲心里的地位天差地别。月光算是个异数,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格外宠爱。她永远是和其他姊妹一样,在父亲眼中是平凡而被默视的那一个。月光之前到长安时,所有人都以为月光会是大魏的新皇后。落英也曾经暗中羡慕过,感叹过。
那时候的大魏皇帝是她听过许多传闻却没见过的显宗孝武皇帝。月光正是因为在长安魏宫中目睹他为了宠妃之殁而怒杀宫婢又自裁的可怕情景才坚决不肯嫁入长安魏宫。哪怕是做皇后,哪怕现在的皇帝已经换了人,都抵不过她心里留下的阴影。
落英却没有妹妹所拥有的选择权。并且她的心思和妹妹是不同的,她向往长安,向往对她来说遥不可及的皇后尊荣。显宗孝武皇帝已崩逝,总不可能新皇帝也是他那样的脾气和性情吧她心里还是充满希冀的。
天地日月、风雨雷电、草木山川的所有神灵是帮她的,萨满巫师也是帮她的,她代替了月光,将要成为大魏的皇后。这多少次让落英在梦里笑醒,又死死按捺住自己的喜悦,不敢让人知道。
于是,落英留心听弟弟所有讲过的话里关于大魏皇帝的那一部分。慢慢地,在她心里希望变得更丰满,这让她心里满是快乐。她从弟弟语言里汲取的消息让她在自己心里已经勾勒出了大魏皇帝的样子。
他一定是勇武过人的,不然不能亲自上战场和东寇做战。在落英心里已经很自然地把东魏唤作“东寇”了。这是西魏对东魏的称呼,而她已经在心里觉得自己就是魏人,她是大魏的皇后。
皇帝一定是有气度的,不然不会面临强敌趁隙来袭时镇定、从容。他也一定是有雄材大略的,不然不会重用大丞相宇文泰这样的人材把国家治理得这么好。他肯定还是深情的,不然不会后宫空虚只对前皇后一个人用心。
他也必定是想得到她的,这一点落英很肯定,不然皇帝不会为了迎娶她而废了前皇后的名位而虚位以待。他在等她,每次想到这儿,落英都会偷偷地脸红心跳不止。
想到前皇后,落英心里甚至是觉得怜惜的,怜惜她最终失去了这样的夫君。这个男人,马上就是她的了。
长安城在她身后,关中沃野在她眼前,以后这里就会是她的家宅、她的天下。落英心里有些感慨,用目光扫视着周围的一切,正好看到她的弟弟秃突佳正专心倾听着士卒禀报什么,他身边的几个心腹也听得极认真。看着弟弟的背影,忽然发现,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长大了。他是柔然世子,现在看起来神态沉稳、举止镇定,更有未来大汗的风范。
秃突佳吩咐了几句什么,然后转身一个人向阿姊走来。落英则静静地看着他走到自己身边,意识到他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阿姊。”秃突佳微笑着唤她,已经走到她身边,只有他们姊弟二人。秃突佳的声音略放低了一些,但很柔和,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她,“请阿姊在此多等候一会儿再入长安城。”
落英有点不解,他们在这儿休息的时候不短了,弟弟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让皇帝亲自迎阿姊入城。”秃突佳满有把握地告诉她。
“皇帝和大丞相不是去打东寇了吗”落英更不解了,看着弟弟疑惑地问道。难道要让她在长安城外住毡帐一直等着皇帝吗
“阿姊别急,皇帝和大丞相已经归来,我的士卒已经探知圣驾距长安不过数十里,顷刻即到。”秃突佳看出来阿姊的心思,安慰劝解道,“若是阿姊现在入城,宫中无人自然也不会有人迎接阿姊,悄无声息又不知如何安置,岂能显出阿姊的身份和柔然的地位若是皇帝亲迎阿姊入城,等于是为阿姊立威,也是为柔然立威,以后不管是阿姊还是柔然,在大魏就是举足轻重,谁都不敢小觑。”
落英点点头,似懂非懂,又好像觉得醍醐灌顶。
此刻柔然人自然看不到,数十里之外,大魏皇帝元宝炬圣驾归来的队伍并不冗长,轻车简从安静地穿行在田畴碧野间。春日的暖阳渐渐西斜,把队伍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在斜阳中略带着颓然。
这时几乎已到长安,扈从圣驾的只有大丞相宇文泰和督将李弼以及并不很多的士卒、宿卫军还有随侍的寺宦宫婢。
皇帝元宝炬和大丞相宇文泰都在牛车里,只有督将李弼骑着马,一边前行一边极关注地扫视着周围情景。
河桥之败丢了此前的全部成果,但实际上也并不算损失了什么。许多东西都是这样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元宝炬和宇文泰谁都没有表现得过于激烈。皇帝又变回了从前,一切都信任大丞相宇文泰,自己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理,只是默默关注,好像是大丞相最有力的支持者。
宇文泰这一路行来则更多的时候是默默无语在沉思中。他与东魏大将军高澄亲定三年之约,这三年他应该做什么、怎么做,才能在三年后有战败高澄的把握。而他的目的,远远不会只是战败高澄。
夕阳将坠,摇曳在天边,好像疲倦得要立刻睡去的人。黄昏时金乌的光芒却格外强烈、耀眼,这是一天里太阳最后的光亮。落英望向远处的长安城,只觉得隐约之中的亭台楼阁像是仙境一般,那么可望而不可及。
“来了来了”忽然听到一个兴奋的声音传来。然后她的弟弟秃突佳迎上那个声音。
很快,秃突佳就回来了,走到她身边悄悄告诉她,皇帝圣驾已经到了,他要先去谒见皇帝,然后再来带她过去,让她再耐心稍候。落英倒是不心急,心里却更紧张起来。他来了,她就要见到他了,大魏的皇帝,她未来的夫君。此刻她的心情难以形容。
大丞相宇文泰听到禀报,说柔然世子候见,正在车里思绪复杂、昏昏沉沉的宇文泰就是一惊,并且有点意外。没想到秃突佳这么快就送嫁来长安了,更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这显然不是个合适的时机,他并不想让秃突佳看出来大魏君臣有一点点的颓唐、疲惫之态。怎么说也是师不功而返,并不是有面子的事。
事情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了,宇文泰速迅清理思绪,打足了精神,稍微镇定了一瞬,然后自己挑起帘笼下了车。刚一下来就一眼看到面前候着的秃突佳。宇文泰唇角略勾了勾,极浅淡地一笑,不等秃突佳说话便先笑道,“世子真是重诺之人,这便来履约了”
或许这是在提醒秃突佳。这次见到突秃佳真是和从前不同,冠服齐整完备,修饰得丽华而隆重,显得人也成熟沉稳了许多。反衬得宇文泰那一袭黑袍太过简素而随便。
秃突佳满面笑容上来大礼拜见,宇文泰也走上来亲手把他扶起来。秃突佳再拜,宇文泰又把他扶起来,便扶着他的手肘不再放开,打量着秃突佳,好像是在久别之后格外想念的亲切样子。“世子何必一拜再拜,太见外了。”这话说得语气亲和却略有距离感。远不是他与秃突佳曾经一起戏谑时的样子。
秃突佳笑道,“先国礼,后家礼,先拜大丞相,后拜兄长,弟不敢有丝毫之差。久不相见,弟甚是想念兄长。”他反手也托住了宇文泰的手肘,再笑道,“和亲是大事,我汗父正因为看重,所以心中惴惴,命我送嫁,早早来准备,以求万全。我今日阿姊到长安,说也巧了,正好遇到皇帝陛下返回都城,实在是天赐良缘才有这样的好兆头。”
余下的话秃突佳没说,但宇文泰已经是心里明明白白了。不得不感叹秃突佳一个柔然人,真是舌灿莲花。他几句话就把大魏和柔然的联姻定性为大吉大利的天作之合,有上天所赐的好兆头,这是给别人一种心理暗示。宇文泰并不想反驳他,他当然也希望是这样的,尤其现在,大魏和柔然的联姻更是至关重要。既然事都定了,当然要做得漂亮一些。
“二弟说的是,”宇文泰笑道,他顺便也改了称呼,不再叫“世子”,两个人又亲近起来。“既然公主殿下已经到了,正好与主上一同入城,以应了这天赐良缘的好兆头。”
“是是是,全凭兄长安排。”秃突佳喜道,还不忘了把这顺天应命的功劳安到宇文泰身上。
宇文泰携着秃突佳有说有笑地往皇帝元宝炬所乘牛车走去。
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
落英正惴惴不安地等着,眼看着斜阳更一寸一寸地坠落。她下意识地用穿着短靴的双足轻轻地踩踏戎戎的青草以遣去心里的紧张,低头看着初生不久生机勃勃的青草在她足下折腰,忽然就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心里觉得奇怪,抬头遁声远眺。
她蓦然意外地发现就在她眼前不远处竟然有几株桃树,米分红的桃花乍开,煞是好看。奇怪为什么之前没注意到,她是最喜欢桃花的。地上还散着一些仍旧娇艳却不知为什么落下枝头的落花,散落在青草丛中,在夕阳西下的黄昏里略有些伤感的味道。
马蹄声近了,来了许多人。让她看一眼就被吸引住的是最前面的一骑。大宛马腾挪如飞,马上的人驾驭自如,看起来颇为洒脱英武。夕阳最后的亮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让他像是天神降临一般遍体金光护佑。
近了,近了,她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的面颊,眉清目朗,看起来甚是温和有礼。可不知为什么,在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能认定他是个卓荦不羁的男子。他看起来又那么温文而雅。两相结合在一起,让他有了谜一样的吸引力,落英已经没有办法避开这样的吸引力了。
大宛马踏着落花而来,实在是可怜、可惜了那些桃花的花瓣。落英是最喜欢桃花的。不过这时她已经顾不上再想委地成泥的桃花了,她已经心跳得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她急切地想知道这个身着月色长袍的男子究竟是不是她未来的夫君,是不是那个大魏天子。
飞骑转眼就到了眼前。她的弟弟、柔然世子秃突佳在前面引路,带着两个陌生男子向着她走来。而原本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些人应当是臣属仆从,此刻就候在他们后面。
落英的目光落在那两个陌生男子身上,仔细打量起来。这男子不急不缓地向他走来,走近了。他看起来并不年少,有年长者的沉稳,有王者之气度,这让落英心里更加肯定,也更加希望。那男子的目光也向她扫来,只是他又避开了。